他的心忽而便释然了,海空天空,风轻云淡。
这个世界里都是安静,清悄悄的,人与人之间没有算计,没有辜负,也没有世仇。上一辈造下的孽不叫这一辈人来清算,哥哥也没有死,干干净净,阳光暖暖。人沉在梦中便不愿醒,魂去到那虚幻便不愿归,只想懒懒地坐在八仙椅上,从此挪不开步。
……
牢狱里冷意越来越渗,梅孝廷蜷缩在梦中,忽而嘴角便勾起来。真好,他决定要去了。
“呱当——”牢门却被打开,刺入鼓膜的吆喝粗噶吵闹:“里头的,起来起来,出狱了!”
沉重睁开眼睛,迷糊中看牢头络腮胡子邋遢,还以为已入十八层地狱衙门。低声问:“这位衙官,你刚才在说什么?”太久没进水,嗓子都沙哑,嘴唇起白。
牢头不耐烦:“出狱了,算你小子运气好,有人物保你!”言毕扔过来一套半旧布衣,不耐烦地把他推出门去。
外面是阳光,冷风一吹,才领悟又回到现实世界。看大路人来人往,车停车走,那梦中美好不再,这新生却才开始。
多日未曾伸展的双腿有些无力,在路口思想该往何处去,想来想去,能容留自己的却只有一个地方。开始想她了,这一回想她的感觉却与从前每一回都不一样,是相濡以沫,是烟火油盐。恁远的路,跌跌撞撞,往寓所方向徒步,竟也不觉得累。
“吱嘎——”一声推开门,怎生得屋中却空了?冷寂寥,像没有人气,许久不曾有人回来。
想她是不是被邀去城外走场?
听见脚步声响起,便弯起眉眼回头,叫她一声:“柳春?”阴阴柔柔,欣喜盼望。
“是爷回来了?”却不是她,是看门的婆子,面无表情。
隐约觉察不对,眼底悄生出凉薄,但还是扯着嘴角笑:“是我回来了,柳春她去了哪里?如何她的东西都找不见。”
婆子微福了一福:“六世子给柳先生另租了豪宅,几天前就搬过去了。”看他如今寒酸打扮,便惜字如金。
梅孝廷的笑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哦,她还是去了……去了的好。我不值得她等。”
婆子不说话,柳先生走之前在床前坐到天亮,后来六世子亲自来接,方才眼睛红肿地上了马车,一步三回头。但看梅孝廷此刻落寞,想想还是不要告诉他。怕潦倒纠缠。
婆子从屉子里取出一枚小盒:“这是她留给您的,说是这些年的积蓄,一直舍不得花,怕您出来周转不便,留给您用作盘缠。还有一些首饰,是先前您送给她的,也都还交还清楚。说没有缘分,就不带走了。缘来缘散,东西也不要留。”
梅孝廷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但还是接过来:“好……那她的戏还唱吗?”
“唱,但不知道还能唱多久,听说六世子准备纳了她……做侧妃的位置。戏子能得此尊荣,已是难能的造化了。”婆子边下楼梯边回话。
那脚步落地有声,回音荒芜,像在提醒他,柳先生也不容易,看在好过一场的份上,别去骚扰她的宁静。
戏院门前人山人海,一辆豪阔马车在阶前停下,俊朗男儿撩开袍摆先跳下来,女人肤如凝脂把手探出,他将她手温柔牵下,戏迷们便簇拥而上。听周遭恭维声一片,二人被众星捧月,无限风光惹人艳羡。戏子伶人出自三教九流,但把功底唱好了,也能成个人上人。
梅孝廷在边上看,目中便生苍凉,想起从前张扬,陌生遥远,尘埃落定。看自身旧衣残裳,再无昔年少爷招摇,便卑微不敢上前。
只隔着人群不太大声地叫了句:“柳春。”
声音很小,但小柳春还是听到。凝眸看过来,见是梅孝廷,艳美笑容便蓦地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六世子一眼,那六世子生得儒雅涵养,宽容把头一点,她眼底便生感激,揩着裙裾往这边走来。
“你出狱了?”小柳春站在梅孝廷两步外,目光含笑,并不将他衣着打量。
她永远不因他的风光或落魄而改变对他的关切。
“是,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梅孝廷痴痴地望着小柳春,冬日冷风将他衣袂吹拂,依旧是年轻俊美的,却凄清且瘦。
那凤眸天生桃花潋滟,叫人心疼。小柳春有些酸楚,忍住勾他袖摆的念想:“外头太冷,你穿的这样薄,怎么也不叫门房让你进去坐坐,都是熟人。”
“不了,在外面站站就好。”梅孝廷说,有些局促地看了眼盛气凌人的戏苑打手。
晓得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小柳春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戳伤了他。但不想再继续这样对面相视,便直言道:“我和阿广去了趟首饰庄,路上耽搁了,让你久等,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就是想问问,你那天说的肚子,可还不舒服嚒?若是依旧不舒服,我带你去看看大夫。”梅孝廷问,眼底隐隐残留祈盼。
小柳春嘴角蓦地一蠕,立刻却又漾开泰然浅笑:“哦,不扰你担心,只是吃坏了点儿东西,早就好了。”
梅孝廷却知道不是,婆子在他出门前转告,说她有天尿了一盆子血,后来就和汉生好了。
梅孝廷看着小柳春略微苍白的脸容,忍了忍,最后还是问出来:“他对你好嚒?……若是我肯接你回去,你可还愿意?家里有些薄产,我母亲也盼我带你回去……”
“挺好的,他喜欢我很久了。”小柳春回头看了眼六世子,满目暖宠。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
六世子走过来,温柔地抚住小柳春的肩膀:“在聊什么呢,这样久?哦,原来是啸老板,赶明儿我给小柳春在庆福楼办酒,你赏脸过来捧场。”眼睛却把梅孝廷上下打量,打量他一身落魄寒酸的打扮。
“好说。”梅孝廷笑笑,脊骨挺得很直。
看不下去这样奚落,小柳春挽起六世子的手臂,杏眸潋滟:“这就进去了。对了,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想祝你今生幸福。”梅孝廷却不再重复,目送小柳春进去。
但他不重复,却不知道她想再确认一遍。他不确认,她的心就最后一次死了。
那瑞安戏苑喧嚣热闹,人声鼎沸,想起初来时风光逍遥,看那些如今渐渐远去,再无关系。心中竟不悲观眷恋,反而一种都抛光的干净。走了,缘起缘落,别开无念。
秀荷攥着手帕在不远处看,看着梅孝廷风中瘦削的孤影,恍惚想起从前。少年时在庙观戏耍,那算命瞎子非要逮住他掐命格,掐他命煞孤星,一辈子无依无伴,没有子息。气得他第二天便拆了观顶,叫叶氏抓回去关了几天。
一语成谶,当风华逝尽,如今竟当真孤落一人。
心中涌起酸楚。但没有走过去招呼。庚武肯为自己做这样的让步,但不意味着他就心甘情愿,他只是因为爱她,她不能苛刻。她也不想去见。
揩着裙裾正要上马车,忽然有人在背后拉扯,转身回头,竟是个七八岁的小毛孩儿,问什么事?
“少奶奶,少奶奶,有人叫我给你。”小孩把手上东西递过来。
秀荷低头看,看到是一张纸条——“烦转阿廷,明晨曦卯时初,燕沽口码头。”字迹飘逸熟悉,想起屋檐下那个人每日练字的冷清背影。心一惊,连忙抬头往四周看:“是谁给你的?他人在哪里?”
“嘻。”孩子不说,忽啦啦就跑远了。
……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了又去。街角胡同里有暗影在默默观望,是个青衣小仆推着轮椅,轮椅上的男子凤眸深邃,穿越人群。她却没有看见。后来他便走了,轱辘轱辘,旧木轮子声音涩钝。
☆、第134回 瑞雪丰年
????“嘎——”
冬日昼短夜长,卯时过半天还黑浆浆一片,看不到人影。那雾气迷茫中不知哪个早起的喀了声嗓子,像是喉咙里含着浓痰,听得人刺耳不适。
岸边枯站的男子不由微蹙起眉头,他像是在等着谁人,肩上背着个包袱,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目中却敛沉,似那暮年之人早早把风华看尽。
抬头望了望天,约莫等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约定,略有惆怅,准备离去。
“窸窣窸窣”,不远处的晨雾中走近来一个人,袍摆在风中摩擦着细微声响,上下将他一扫量,压低声音道:“这位可是梅二爷?”
梅孝廷顿住脚步,见他面生,语气疑惑:“你是?”
“哦,您随我来,有人要见你。”那人说着,自己便在前边走路。
左拐右拐,忽而到得一艘半旧的货船下。光线不清明,依稀看到舱甲之后坐着个年轻公子,手扶着轮椅,凤眸空瞭江水,昔日少年般孤独。
梅孝廷心弦便是一颤,启口问他:“是你吗?”
“是,我如约来接你了。”那人回答,声音沙哑,像撕心竭力之后的难以修复。
听得梅孝廷眼睛酸涩:“哦,她和我说,我还不信,总要亲眼看见了,才相信你还活着。”
“是。许多事,总要亲身历了、见了,才甘心是结束。”那人微微侧了侧身子,黎明混沌中,只见瘦削的俊脸上一道刀划的疤痕,可怖而深。
梅孝廷看见了便沉默。猜他必定经历过一场生死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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