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掂着花卷肉嘟嘟的小胖手,和蔼笑道:“贯日里只听说孩子缠娘、缠奶妈,难得你这三个这么缠父亲。”
秀 荷脸颊微红:“可不是,那也该他,不知道把姐弟三个怎样宝贝。没生下前说要当严父,结果生下来却比谁人都宠,说话大点声儿都怕伤着。先前梅家把小丫头脚烫 疤了,差点儿还对我黑脸呐,我就三天不和他说话。”嘴上嗔怪着,言语里却都是宠溺,无意间看下眼素玥,见她只是笑盈盈目若游思,便低下头哄豆豆。
素玥自然知道秀荷的意思,江南边软水稻米养出来的女人心思都细敏,不好听的话儿不讲,讲出来却句句落在你要害。
素玥作随口应道:“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一旦觉得你是他的,他便分毫也舍不得你受伤害……倘若他一松手,之后任你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不顾了。”
挑 开帘子去看窗外,那幽萋山谷之下不知何时飘开来鹅毛大雪,片片白雪纷飞,落在皑皑老枝头上,又让人想起那吃人的漠北大营。那年轻英武的清隽男儿,心里恼 她,叫她从自己跟前滚远点。她那么信靠他,把他当做唯一的依赖,他却对她这样反感。她哪儿惹他了?又好强,又屈辱,咬着嘴唇含泪就走。真走了,他却又不放 心随来,看见疤脸把她抵在树杆上羞辱,竟一拳头上去就把人脖子搡歪。
彼时她裤子都已被褪至膝盖,他若肯认真睇一眼她宽大的衣摆 下,他便什么都晓得了。他却不屑于看,把褂子脱下来扔给她,“穿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那么不耐烦……嗨,她当时为什么就不叫住他?非要因着那菲薄的 面子怄的什么劲?现在想叫他更不屑于搭理了。他已经尝了他所认为的那最美好——素玥凝了眼秀荷娇好的气色,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
太后可不知道这些,见那落雪被风吹进车窗,好不讶喜:“唷,还赶上一场及时雪了!那首诗叫什么……瞧哀家这副老脑袋瓜子,一时间想不起来了,说得就是这场面。”
秀 荷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那山坳下乱石嶙峋,老树密林,风雪将世界遮出一片朦胧帷幕,看过去就像一张浓墨重彩的古画。不由应和道:“当真是美极了。太后说得可 是‘空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民妇生在南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得太后恩典,今次真是开了不少眼界。”
老太后瞅着小媳妇乖觉娇妩的脸容,那眉目间依稀几许端王府的痕迹,到底是血脉割不断啊。
心 中喜爱这娘儿四个,便状似无意地叹说道:“这些年朝政艰辛,两河两江旱涝不断,先是闹乱党,后镇西王府又叛乱,所有事项都是你义父全责佐助着皇上。一个男 人到底只能有一颗心、两只手、一双腿,忙来忙去,顾得上事业,就顾不上儿女情长。很多事儿到得闲了再回头去想,想一想,早已经身不由己了。他父亲去得早, 留下他一个年轻轻的,这些年折腾下来有多不易,哀家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总不能叫他帮扶了皇上这么多年,末了自己最重要的却受了委屈。”
把 秀荷柔白的手儿抓过去,轻抚着,意味深长道:“你也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哀家看你夫妻俩个把崽儿带得这样好,心里也疼也喜欢。带你出来一趟,是堂堂正正 的抬举你。得的是宫中的宠,和从前的事儿都不沾边,你义父必不再两头做难,更没人敢再为难于你。往后出去场面应酬,也能堵了那些闲人的口舌。”
老人家谆谆善诱,那细长眼眸里目光仁爱,话说得虽不直白,却句句暖人心肠。
但太后久居深宫,哪里有心思去睬那十多年前几个世家公子的风花雪月?必然是铎乾私下去求讨过的……秀荷想起走之前铎乾在马车外苍削的脸容,还有那句“曾老大夫我已派人去找,一定给你和关师傅一个交代。”心思便微微一触动。
紧了紧太后的手心,感怀道:“谢太后娘娘恩典。民妇无以为报,娘娘若不嫌弃,恳请容许民妇每年绣一张贺寿图,祈祝太后娘娘福禄安康,千千岁岁。”
“好一张甜嘴儿,那敢情好。哀家出生军家,偏就爱学你们这些小姐千金附庸风雅,呵呵哈。”太后老人家一笑,丹田气十足,气氛一下子又和乐起来。
镇西王府,叛乱……原来是由端王府铎乾亲办……
素玥笑颜悄然冷凉下来,抬眼凝着窗外游走神思,看到前面已至山坳,那山坳下排着三间木屋,烟囱里有炊烟袅袅,皇上前面的车队已经徐徐过去,却并没有停下来。
不是说好了把药端给德妃,大概三两个时辰便能腹痛起效嚒?不免有些狐疑,看了眼外头的大总管陆公公,笑着道:“呀,出来也有些久了,怕老王妃那边空虚,这就回去了。”
揩 着手帕下得马车,走到陆公公身旁,笑盈盈打了声招呼。原本定的计划乃是周密无缝,三间木屋住的本是修路的匠工,提前杀光了,换了弟兄们落住进去;德妃走至 山坳附近腹中开始闹腾,皇上宠她,必要陪她下得马车,叫宫女带进屋中借处“解急”;彼时目标赫然,暗处里毒箭疾发,定然一箭中的叫那狗皇帝毙命。然而如今 前方人马已经过去,德妃却依然无恙,再要刺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反倒叫弟兄们死伤元气。
素玥低声道:“怎么还没动静,都快过去了。”
陆公公大步走路,面色些微凛然:“不该啊,那粉儿下到碗里,早上拖的小太监送过去,按说此刻早该发作……莫非后来竟是没喝?”
正说呢,身后车厢里传来太后的低唤:“哎唷,这一早上肚子怎么一揪一揪的疼,前边看是有排木屋,快停下来让哀家松口气则个。”
那前边山坳下的木屋,门前是个空场,有老者在锯木头,隔老远便听见吱嘎吱嘎响;应是他的两个儿子在屠宰,有畜肉悬在门口枯树下,那红红白白,一刀一刀硁硁哧哧,像地狱里的府衙在裁判着死去的歹人,莫名阴森得诡秘。
眼看皇帝已经过了山坳,二人不由相视一眼,陆公公压低声音:“撤了吧……叫她自个喝了。今天谁都不许动手,免得打草惊蛇。”
嗯。素玥点了下头。
陆公公便把帘子拉开,问:“太后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老太后皱着眉头,方才容光泛发的脸容变得青白:“这不是德妃近日身子不舒服嘛,哀家每天都命人送汤过去,早上你不得闲,我就叫小顺子送,小顺子忘记了,我就自个儿吃了小半碗,不送了。估摸着是太油腻,伤了肠肚子,哟喂,眼下揪得厉害。”
叫宫女扶自己下去,说去那排屋子里借个地方“避避”。
陆公公老鹰眸下心思流转,一边框着老太后,一边关切道:“您慢着些,奴才这就派人去和皇上禀告一声,看要不要在此地歇一段再走。”若是皇上肯来,那任务依然照旧。
太后听了却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一会会的功夫不耽误,马上就好了。德妃身子也不舒服,这大雪飞天的,叫他拐回来还多一趟麻烦。”
陆公公面上为难,到底是没办法,便暗暗睇了素玥一眼,叫她去放白鸟儿,告诫几个伙计千万别轻举妄动,马车里不是皇上,别徒伤元气。
白鸟乃是方才永恪手里所玩那只,七岁的永恪这会儿看着熟睡的小甜宝,看她抿着小嘴儿,眼睫毛长长卷卷的,一颤一颤,像一直乖呆的小粉猪。满心里爱得不行了,哪里还记得鸟儿?
素玥便从底座下悄悄取出笼子,打开小窗。
老嬷嬷手上提着个雕金便桶,见那屋房下有妇人正在泼洒热水,便过去附耳低声问一句。
那妇人闻言受宠若惊,手上瓜瓢儿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擦着衣摆连声说“好好,快请贵人进来。”
那擦着衣摆的手却粗糙有菱,哪里像是惯常烧火做饭的妇道人家,道像是惯常操刀宰人的孙二娘。
但她正好搓着衣摆,那在宫中豢养的宫女可没注意这些,扶着太后走了进去。
花卷小少爷忽然嘤嘤地哭起来,小少爷爱干净,不喜欢尿裤子,不像弟弟,一抱起来屁股底下就滴滴答答,还笑咯咯的蹬腿撒欢儿。秀荷见豆豆睡着了,便把弟弟放到小车子里抱起花卷下去把尿。
叫后面马车里的阿檀,阿檀、阿檀,你过来照看一下,别让姐姐弟弟醒来找不见人哭。本来想叫奶娘跟着自己一道去,但见奶娘瞌睡着,想她一路奶三个孩子也辛苦,便没叫醒她,自个儿抱着花卷去了不远处的土坡边上。
☆、第119回 去了无回
????“嘤嘤……”像是忽然察觉娘亲抱着弟弟走了,甜宝小手儿一颤,哭将起来。
怕把豆豆也吵醒,阿檀连忙把她抱起,站在车厢下面直嚷嚷:“三奶奶,三奶奶,小小姐她醒了!”
“么、 么~”花卷环着娘亲的脖颈,娘亲打着小花伞儿。十七岁的娘亲穿一身银红色斜襟大褂,绲着花蝶边儿,底下是藕荷的凤尾裙。她走路胯儿爱摇,走起路来左左右 右,像戏台上的白蛇娘娘妩柔学步。花卷看不见,只能看见伞下一片儿红,可是他知道他的娘亲可美啦,冲着车厢抓小手,和姐姐咿呀呀说话儿呢。娘亲要抱弟弟去 把尿,很快就回来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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