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荨接过信笺,轻轻展开,上头一水儿的蝇头小楷,却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写的那般娟秀灵巧,反而大气轩丽,颇有几分巾帼之气。
梅荨细细阅览一番后,方明白个中原因。
她将笺纸交给栊晴,吩咐她烧了之后,便袖着手沉思了起来。
看来上次跟踪自己到沁春园的一定是沂王的人。
自己只去过荣王府两回,还都是以侧王妃的名义,按理说不应当引起沂王的怀疑,可是他却仿佛很笃定,还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为什么呢?莫非有眼线……
“荨妹妹,你醒了呀”,李砚云的笑语打断了梅荨的思路。
李砚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关切地道:“你还记得昨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梅荨打发了栊晴去廊子上给鹦鹉换水食儿。
她脸上有微微笑痕:“我只记得昨儿掌灯的时候去了沁春园,在画阁里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却不知怎么忽然头疼的紧,后来的事儿就没有半分印象了。”
李砚云嗔了她一眼,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就跑东跑西的,沁春园是什么地方,花天酒地的,你就是受了嘈杂,身体不济才会晕了过去,后来车夫等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出来,就自个儿去里头寻你去了,没曾想你却一人在屋子里昏的不省人事,栊晴也不知到哪里野去了,他只好慌忙的将你送了回来,我昨儿已经让御医给你瞧过了,他开了个方子,说是可喝可不喝,最要紧的还是要多歇息。”
梅荨笑道:“有劳云姐姐了,这么一大早,还赶着过来看我。”
李砚云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这倒不妨事,你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你身子添了病,也是我们李家照顾不周,要是世伯知晓了,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犹疑一下,笑问道:“荨妹妹,昨儿御医过来给你瞧病的时候,说你的左关浮脉虚浮,左寸虚脉无力,是大危之象,可滑脉却如滚珠,是旺象,他说他从医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像妹妹你这般奇怪的脉象,他也不知是何故,妹妹你……”
梅荨道:“这是梅家的族病,家姊养到五岁,也得了这种怪病,没有医好便去了,我稍长一些才染上这种病,请了许多大夫,吃了好些年的药方保下命来。”
李砚云疑云尽去,歉然道:“对不住了,荨妹妹,都怪姐姐我好奇心重,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你听姐姐的准没有错,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的福泽必定无量,姐姐寻思着等过了浴佛节,就让护国寺给你打三天平安醮。”
梅荨笑道:“不必劳烦云姐姐了,家中布施之事从未间断。”
李砚云不容推辞地道:“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布施,后必得安乐。这布施当然是多多益善,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就由不得你不答允了。”
拟香笑道:“梅小姐就不要跟我们大小姐客气了。”
李砚云笑道:“就这么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生歇着,姐姐就不叨唠你了,要想什么吃的,尽管差丫鬟过来告诉我。”
梅荨笑着点了点首。
李砚云这才吩咐拟香将她推走了。
几日后,梅荨堪堪午憩醒来,栊晴便将古玉斋送来的信转呈给了梅荨,一个时辰后,沂王驾临李府,专程为梅荨而来。
☆、第十一章 嫌隙
拟香穿着茄花色缠枝素馨褙子,从畹兰居出来后,便一径朝正厅紧步行去,轻柔的衣带随风翩跹,像朵朵追风的鸢尾。
她是赶去给正在厅子里陪着沂王的李砚云报信的。
方才畹兰居的丫鬟告诉她,半个时辰前,栊晴拉着梅荨到城外游玩去了。
※※※※※
荣王府东南角上的黑油大门前,伫立着一个四旬男子,他穿着玄青色夹稠直裰,颔下逸须,仙风道骨,手中还执着一面方竹骨架幡子,上头用小篆字体书着“神机妙算”四字,清风拂过,幡子呼啦啦招展开来,似要乘风归去。
角门上立着的两个小厮,负手倒八脚,虎目熊腰,见这人立在门前不动,嫌他挡了视线,随即上前一大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乜斜道:“哪里来的臭相士,碍老子的眼,哪凉快哪呆着去,不然,老子打碎你的牙。”一面说,一面摩拳擦掌。
相士抚须,笑容清逸:“小哥,我要见侧王妃,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小厮啐了一口,呵斥道:“没听见老子方才说的话么,让你滚。”
相士轻描淡写地从清风袖子里取出几两碎银子,搁到他手里。
小厮将掌中的银子抄了几下,脸色溢出‘刮目相看’似的笑容:“看不出你这个相士出手还挺大方,不过,侧王妃也不是谁都可以见的,你将拜帖拿来,我替你递过去。”
“我没有拜帖”,相士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弥封好的信笺,道:“不过,小哥只要将这封信交过去,她自然会见我的。”
小厮接过信,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将信交到守二门的婆子手里,婆子走到上房,又把信交给了伴云。
上房里静的很,透雕流云百蝠的落地花罩前,置着一方杉木包竹黄书案,上头搁着湖笔端砚,侧王妃正立在案前执笔写斗方,宿月在旁侧磨墨涤砚,笺纸上书着四行秀丽典雅的楷字:“世上无边尘扰扰,众生无数业茫茫,爱河无底浪滔滔,是故我名无尽意。”
“意”字刚落半笔,伴云便走了进来,将信呈给她。
侧王妃心中忽的一动,下笔虚浮,最后一笔成了整副斗方的败笔,她黛眉略蹙,幽幽叹了一口气,将狼毫轻搁在眼麟磁笔架上,接过信,展了开来。
她只掠了一眼,就忽的如遭重击,心头仿佛被锤子狠狠砸了一记似得,禁不住往后头踉跄了一步。
宿月、伴云忙上前搀扶。
侧王妃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空白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信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曾贾双玉”。
“曾贾双玉……曾贾双玉……曾假珏……”侧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方徐徐平静下来,她见宿月匆匆往外头奔去,忙喝住:“不要告诉王爷。”
宿月自打两年前伺候侧王妃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神色,吓得是花容失色,只怕王爷责怪。
侧王妃省过神来,忙将笺纸揉成团,紧攥在手心,吩咐道:“宿月,你去告诉外头的婆子,让写信的人到外书房候着,伴云,你去沏茶。”
宿月、伴云很清楚,侧王妃这是要将她们二人支开,单独去会见那个写信之人。
她们没有多言语,依言去了。
外书房里,相士静淡地坐在鼓腿彭牙带托泥圈椅上,阖着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听见门口窸窣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此时,侧王妃已经在对面落了座,金色的午阳穿过茜色纱窗映在她如水的眸中,透出一股柔韧之气。
屋子里冷寂了片刻后,侧王妃方启齿问道:“你是何人?”
相士略偏头,轻轻朝角落里看去。
侧王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搁着一番书着“神机妙算”的方竹骨架幡子。
“相士?你究竟有何目的”?侧王妃冷道。
相士平淡地道:“我没有任何目的,信中的内容我也不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受人之托”?侧王妃疑道:“受何人之托?”
相士捋须笑道:“侧王妃只要现在备上一万两银票,到城中的‘望海楼’去,就能见到托主了。”
“银票……”侧王妃低低念道,她拧着两弯柳眉,思忖起来。
不管是为钱还是有其他的目的,自己都必须走这一趟。
侧王妃细细地瞧了瞧他,却没有找出丝毫蛛丝马迹。
相士起身,携起幡子,逶迤去了。
侧王妃孑然坐在沉寂的屋子里,半晌后,方备好银票,出了东北角门,雇上一辆车往望海楼去了。
望海楼是京城一家不大的酒楼,但却是祖辈经营,有许多年头了,它本名其实叫“张记酒楼”,因有一日,一位落第才子醉酲后在墙上挥毫,题下了米芾的《望海楼》一诗,方被人传作‘望海楼’。
侧王妃下了车轿,伫立在堂前,抬眸望了一眼门楣上斗大的“张记酒楼”四字。
匾额上头是澄蓝的碧空,有云像惊走的羊群。
她刚迈入堂中,就有肩头披着素白巾帕的小二上来招呼,这小二虽然见识的世面不广,可眼睛却是历练的贼尖,他见这位夫人穿戴不俗,没带包袱,必定不是一人来吃酒的,他堆笑道:“这位爷儿,您要去楼上的哪个雅间?小人带您过去。”
“我是来寻双玉的”,侧王妃淡淡地道。
“好勒,您跟我来,上头的爷儿候了您有一会儿了”,小二一面说着,一面领着她上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侧王妃透过花卉虫鱼画屏,隐约看见后头坐着一个瘦削的人影,她紧攥的指尖有些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转到了画屏后头。
眼前的人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投注在那人的身上,如木偶泥胎般呆了半晌。
梅荨一身素青褙子静坐在桐窗旁,看见她过来,清瘦的脸上湮开一抹和笑。
侧王妃的唇口翕合了几下,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梅荨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