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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强迫?!”珠帘忽地掀起,裴媛君掷出帛书,怒道,“萦儿待你之心你还不明白?她如此情深意重,你就忍心这样辜负伤害她?”
  “正是因为郡主的情深意重,臣才要及早说清楚,”商之道,“如今的伤心只是一时,若当真让臣娶了萦郡主,她的伤心怕是一世。臣可以待她如友如妹,却永远不能待她如妻。”
  裴媛君蓦然停住脚步,身子发颤,窗外的阳光照入眼眸,一阵明晃晃的灼烧。
  这般的言词,何等耳熟?
  记忆中那人那日面对自己的倾心诉说后,也是这样无奈地笑,决绝地推开。
  裴媛君闭上双目,胸间一阵波涛起伏――原以为早已风清云淡,却不想还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痛和恨。
  她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阶下,平静地微笑:“商之君心中,怕是另有所属吧?”
  商之目光低垂,道:“如果这个原因可让太后理解臣谢辞婚约的苦衷,臣承认。”
  裴媛君注视他良久,忽而细声轻笑,缓缓道:“哀家知道了,这件事,还是等商之君自范阳回来后再说吧。”
  “太后……”
  “哀家已退了一步,你还要不依不饶?”裴媛君一霎声色俱厉,“好歹要给萦儿一个台阶下,商之君当真是绝情冷血如斯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商之只得揖了手,告退而出。
  岂料步至轩外,迎面却对上一双明净温柔的眼眸。
  商之怔了怔,脚下一滞。夭绍不知已在轩外多久,与他相视片刻,侧身让开道路。
  “商之君。”茜虞上前,微微含笑着行礼。
  商之恍过神,清风般步过夭绍身前。
  “我走了。”声音低低,只传入了她的耳中。
  夭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临行的告辞之言,忍不住抬目追寻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唤出声音。
  “郡主,”茜虞轻轻握住她的手,含笑道,“进去吧。”
  夭绍只得收回目光,随她走入轩阁里。
  裴媛君坐在凤榻上,正入神地望着鼎炉间飘起的轻烟。
  “太后,明嘉郡主来了。”茜虞上前唤道。
  “是么?”裴媛君看了看夭绍,眉目中有些慵懒,“丫头明日何时出发?”
  夭绍回道:“明早巳时。”
  “时间过得真快,”裴媛君招过夭绍揽于身旁,笑着道,“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倒似发生在昨日,一晃眼,你便就要走了。”
  夭绍笑了笑,将捧在臂弯里的八卷竹简放在书案上,对裴媛君道:“临别无所赠,这是夭绍为太后写下的曲谱,还有《东山攸记》的注解。”
  “你写的?”裴媛君有些意外,翻开一阅,展颜道,“这么多曲子?极好,以后闲暇时哀家倒不愁没事做了。”她沉思片刻,望着夭绍柔美乖巧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不怪你……”
  “什么?”夭绍微怔。
  裴媛君笑了笑,自发髻上取下一根白玉簪,插入夭绍的发间:“礼尚往来,你莫要嫌弃,这是哀家戴了快二十年的玉簪。”
  “二十年?”夭绍抚摸着发簪,忙欲摘下,“那必是太后心爱之物,夭绍不敢……”
  “别动,”裴媛君按住她的手,目色幽幽道,“正配呢。”
  日过正午,商之策骑赶到北陵营,递出圣谕。
  伐柯本是北陵营的将领,趁主帅离开之际悄悄递上一卷名单给商之:“这些都是鲜卑旧部,未免他人起疑,我没有全选,但选出的四百人名单都是精悍之士,且忠心无二。”
  商之颔首,携过名单对照军册,勾出八百骑兵,巡视后,卷尘离去。
  行至洛河畔,商之勒马,吩咐伐柯道:“我回王府一趟,离歌和无忧已寻了五艘大船在济河边上等着,你带着人先去与他们汇合。”
  “是。”
  眼看着伐柯领着诸人向北飞驰,商之独自南返洛都,回到慕容王府,内庭暖阁里,果然见慕容虔正魂不守舍地抚着一柄青锋剑。
  骤然有茶香扑入鼻中,慕容虔抬头,却见商之未戴面具,跪坐在他案前。
  “义父想什么?”
  慕容虔不答,眉宇间疲惫无限,轻道:“你怎么还未出城?”
  “待会去采衣楼叫过沈伊就走,”商之打量他的神色,问道,“义父方才在宫中可是见过少卿了?”
  慕容虔愣了愣,随即摇头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商之道:“你问了他华伯父的事?”
  慕容虔苦涩一笑:“他根本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商之道:“即便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告诉你。他的顾虑何其多,连姑父他们也不能完全叩开他的心门。”他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在荆州时曾无意听到殷桓提过谋士华夫子之名,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那想必就是华伯父。”
  慕容虔精神一振,忙道:“何以见得?”
  “我那时在荆州军营除了帮东朝对抗南蜀,因当年之事也自然格外留意殷桓的举动。华夫子曾有位名叫迟空的小徒弟来营中找殷桓,此子谈吐不凡,语出惊人,让人十分讶异。他离开营帐后,我也是不经意发现他和萧少卿在一处山涧密谈,神情间竟是极为熟敛――”
  商之微微一顿,接着道:“后来在白马寺里,萧少卿和子野动手时故意露出慕容氏武功,我当时还不明其意,如今想来,却是明白七八分了,其实他并无意掩饰他和华伯父的关系。”
  “这么说,大哥在荆州?”慕容虔猛地起身,激动道。
  商之点头:“不过义父不必急于相认,我想华伯父如今留在殷桓身边,必是另有图谋。我们不可打草惊蛇。而这个,怕就是萧少卿不肯与义父吐露真相的另一层深意。”
  慕容虔怔立片刻,仰头长叹道:“我明白了。就怕殷桓狼子野心,大哥一人……”
  “义父何必这般担心?”商之笑了笑,“你想想,当年华伯父能从那样的牢狱逃出生天,这样的心智算谋世上有几人能及?何况东朝还有萧璋,他应该会照应着。”
  经此一番话的开解,慕容虔才微微释怀,颔首道:“也是。”
  商之这才起身告辞:“既如此,那孩儿走了。”
  “北上一切小心,若有所变,即刻来信。”慕容虔按着他的肩嘱咐道。
  日色渐晚,暮霞褪尽,广袤的空中慢慢迭起谧沉的乌云。商之和沈伊赶到济河边上时,涛起浪急,风声震耳。
  离歌和祁连下舟迎上二人,收了木板,命人扬帆启程。
  沈伊紧裹狐裘立于舟头,望着天色道:“今日冷得不寻常,似乎要下雪了。”
  “是啊。”商之随口应道,再遥看了一眼洛都的方向。
  高阙楼台早已掩在乌云之中,朦胧不可辨。
  “今日一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沈伊对着寒风放声一笑。
  商之在他的话下不免想起今日在宫中见到的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心口轻轻一痛,忍不住思念起来。只是如今的形势却不容他将思念无尽蔓延,振了衣袍转身入舱,燃了灯烛,低头查阅北方传来的谍报。
  正如沈伊所料,半夜时分,柳絮般的雪花果然飘飘飞降洛都。
  到了翌日清晨,满眼望去已尽是素色无垠的寒凉。地上积雪更是深厚,轻轻踏上去,咯吱声中履陷深雪。饶是如此,宫城通往明庆门的御道上却一早便有内侍扫着积雪,清理出一条清澈宽广的石路来。
  巳时,东朝送嫁使臣于宫门外辞别北帝和诸臣,数百旌旗连绵成绚丽的霞云,在浩茫洁白的天地间迤逦远去。
  司马豫在宫门处目送了片刻,心中想起一事,忙转身返回紫辰宫。
  紫辰宫高阁之顶,凤袍飘带,明妤正踮足遥遥眺望。
  “明妤。”司马豫缓步走上阁顶,自身后将她环入怀中。
  凉似冰的湿润落于他的手背,他微微一愣,不由叹了口气,抬手抚摸上明妤的脸颊,轻轻道:“以后……”
  言只能至此,以后如何?
  这般的身份,这般的地位,如何能随心所欲。
  给个念想,若不能达成,岂非也是残忍?
  坐于龙榻、俯瞰众生的自己,原来是如此无力。一缕悲哀沉入心底,他收紧了胳膊,密密缠住那纤柔的腰肢。
  直到那片绚烂的霞云渐渐沉入天际,明妤方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身,伏上司马豫的胸口,柔声一笑:“以后。”
  车马在风雪下缓缓前行,行了一日,不过才离开洛都三十里地。
  夜晚于洛河水畔的一处山脚下安营扎寨,风雪渐小,熊熊篝火燃起在冰天雪地里,微微驱散了些似轻易便可窜流肺腑的寒气。
  大帐中,夭绍坐于案边疾笔写下两份书信,系好锦带,递给一旁的萧少卿:“劳烦你带回邺都交给婆婆和阿公。”
  萧少卿伸手接过,纳入袖中,并无言语。
  “你说什么?”刚入帐的舜华闻言却是吃了一惊,责道,“你难道不与我们一起回去?你要留在北朝要做什么?”
  夭绍坐到暖炉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双腿,又将手轻轻贴在铜壁上,炉火的红光映红了她的面庞,也更衬得那目光的坚定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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