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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是啊,”夭绍接过话,望着慕容子野,微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慕容子野抵不住夭绍期盼的目光,糊里糊涂地便接了个平日难得一遇的枯燥差事。
  待领着夭绍到了藏经阁,慕容子野翻书爬架地好不容易将那些柔然古书找齐,捧到夭绍面前,笑道:“便是这些了。”
  他随手捡起一卷,翻开浏览,目光上下横扫,不过一刻,就放下换了另一卷。
  眼见他看书速度如此之快,夭绍很是担心有遗漏的地方,蹙眉道:“你仔细看看。”
  “我很仔细了,”慕容子野无可奈何地一笑,“不过这些书虽难得,对于雪魂花的记述却并不多,像方才那一卷,根本提都没提。”
  夭绍抿了唇角,不再言语。慕容子野打量她的神色,问道:“你要找到救活雪魂花的方法,莫非你手里有一朵枯死的雪魂花不成?”
  “是,”夭绍一笑,“而且还是红色的花朵。”
  “果真?”慕容子野眸光骤亮,振作精神,愈发认真地看起书卷来。
  楼外雨声潇潇,楼里竹简脆响,在沉寂间经历漫长的等待,夭绍最初的期盼终于在煎熬中慢慢转成忐忑的不安。眼看慕容子野总算放下了最后一卷书简,却沉默着不出声,站在一旁的侍女忍不住问道:“小王爷,究竟如何?”
  慕容子野垂首好半天才抬起双眸,望着夭绍满是愧疚,低声道:“夭绍,都看完了,没有记述。”
  “没有?”夭绍怀着一心欢喜而来,不想却再一次遭受了极度的失望,双手轻轻握成拳,侧首努力掩饰住落寞,淡淡一笑,“没关系,我想总能寻到办法的。”
  “是会找到办法的。”慕容子野望着窗外雨丝,恍恍惚惚道。
  送走夭绍,慕容子野孤身回到藏经阁,对着满案的书简一阵烦恼,一个人在窗下连连叹了好几声,才伸手拿起一卷书简,匆匆下了楼冲入雨帘,大步流星朝山后走去。刚刚穿过千佛殿前的紫竹林,便闻寺中钟磬猛然敲响,一时廊庑下袈裟飘飞,僧侣们步履匆忙,皆朝千佛殿赶来。
  “出什么事了?”慕容子野脚下一滞,随手拽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小僧人。
  小僧人惶惑回首,合什道了佛,双眸含着清泪,说道:“想必是师祖不行了,我们都要在佛殿里念经超度。”
  “师祖?”慕容子野一个寒噤,“是竺深大师么?”
  “是,”小僧人道,“本来听说师祖今日早上醒来时精神好了些的,还让人传了寺中的各位长老前去说话,却不知此刻为何又突然……”他哽咽着,难以言语。
  慕容子野松了手将小僧人放开,冷风夹雨扑面,他心中一阵惊乱,暗自想到:竺深大师怎么说也是当今陛下的皇叔,若真的殡天而逝,此事不得不通知朝廷。
  思绪落定,他抽了脚步便转身出寺,岂料下山未走几步,便见山脚下骏马飞驰,铁甲数百,为首的将军白盔银甲,正是谢澈领着宫中禁军奔赴邙山。
  看来宫中已得到消息了。慕容子野松了口气,想着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了,便回到殿檐下等着谢澈上山。
  谢澈命数百禁军皆守在山脚,只身领着几名亲卫上山,入寺望见殿檐下临风而站的慕容子野,不由皱眉:“还真是哪里有事哪里就见你,这个月不该你当值北陵营么?”
  慕容子野不理他的嘲讽,眼睁睁看着那些亲卫将一副贵重的紫楠棺木暗暗落在廊庑阴影处,急急拉过谢澈道:“陛下是什么意思?佛家得道高僧都是火化身躯的,怎么你还带了棺木来?”
  “陛下也是无可奈何,是乌桓那般贵族闹出的名堂,”谢澈不住叹息,解释道,“御医前几日来寺中请了大师脉搏,回禀陛下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消息传到朝中大臣的耳中,多数都念起竺深大师皇叔的身份,既怜悯他多年清苦,又尊敬他佛道高深,请陛下在大师殡天后将他按亲王之礼葬于宗室陵墓。”
  慕容子野冷笑道:“四十年前也是那般乌桓贵族逼着皇叔出家的,红尘世外,本是从此两清。如今他们又用世人的仁义道德来束缚大师的自由身,当真是还没病死倒被他们气死了。”
  谢澈斜眼看他:“想来小王爷是有卓尔不凡的高见,不妨回去洛都朝廷,上禀陛下,看能不能力挽局势。”
  “谢澈!”慕容子野怒得目色灼火。
  谢澈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别逼我。”
  慕容子野沉沉压了一口气,捏着手里的竹简思了半日,才出声道:“你还是去见见夭绍吧,她在景宁僧舍。”
  “她在寺中?先前接到她的信,不是说还有两日才能回洛都?”谢澈不及细想,转身嘱咐了亲卫几句,便疾步离开。
  慕容子野将竹简放入袖中,走过千佛殿,来到后山竺深大师的僧舍外。
  寺中一些极少露面的长老此刻都聚集在僧舍前,一个个皆是神色凝重。慕容子野静悄悄站在一侧,但闻风声雨声不绝入耳,有这么一瞬,他似乎觉得,这年春日的寒峭便如这阵风雨,将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忽听僧舍里有人高唤了声:“师祖醒了!”僧舍外的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贴身侍奉竺深的小沙弥抹着眼泪含笑出来,对长老们喃喃道:“师祖又醒了。”
  “佛祖庇佑。”清风吹过长老们鄂下的长须,唇间透出的叹息宛若净莲吐蕊的空明清澈。细雨洗过他们雪白的僧袍,分明都是仙风缈缈的模样,却在这一刻的生死离别中心甘情愿地体会着与世俗之人无差的折磨。
  小沙弥又道:“师祖说,先前一些事都和诸位长老交待得差不多了,请长老们先行去千佛殿歇息,不必再在此等候。”
  “是。”长老们对视了几眼,不禁摇了摇头,转身飘然行去。
  诸人散尽,唯有慕容子野站在廊下兀自不动。小沙弥素日对他也是恭恭敬敬的,可是今日实在觉得此人的一袭绯袍太过碍眼,正要上前驱逐,却听身后门扇微微一响,转过头,只见郗彦面容疲惫地自僧舍里出来。
  “澜辰师叔。”小沙弥忙迎上前。
  郗彦微笑叮咛道:“你师祖对你尚师叔有话交待,这段时间不要让人靠近僧舍。”
  “知道。”
  郗彦看了慕容子野一眼,两人一言未发,联袂朝廊庑深处走去。
  “方才竺深大师醒了是……”
  “师伯已接连几日神智昏聩、身体虚乏,今日早晨忽起精神不过回光返照,支撑了半日已是灯烛将尽,尚和我费尽了心力,不过也只能再维系盏茶的时刻。”
  慕容子野长叹了一声,道:“朝廷里也得知了消息,谢澈带来了禁军和棺木,奉旨等大师……圆寂之后,请圣体回洛都,按亲王之礼操办后事。”
  郗彦闻言脚步一顿,望着廊外春风绵雨,静默了长久。
  僧舍里,商之捧着参汤坐到榻侧,盛出一勺想喂入竺深口中,不料竺深却摇着头叹息:“不必折腾了,为师还剩下的这缕气息,其实已是此生多余的了,不过如此,恰能抛弃了前世的身份牵绊,与你说最后几句话。”
  商之只得放下参汤,轻声道:“师父请说,弟子听着。”
  竺深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盘膝直腰,仍是平日静坐的姿态,望着商之一会,才道:“在你心中,为师是怎样的人?”
  商之微微一怔,答道:“师父于佛法义理精深,于佛道悲悯为怀,于弟子而言,是再豁达宽容不过的长辈。”
  “世人只道我遁入佛门,万念皆空,却不知我心中从未忘记过自己一生所受的辛酸孤苦,也从无法忘怀自己双手所造的血腥罪孽。”竺深神容安详,回首往事之间,言词中不存一丝怨对恼恨、亦不存一丝的惆怅自责,平平静静道来,却听得商之有些惊疑难定。
  “血腥罪孽?”
  竺深缓缓透了口气,道:“尚儿,你可记得九年前你父亲与东朝郗峤之对峙怒江,整整一月按兵不动,因此才被朝廷忌讳有加?”
  “是。”
  “又可知当年朝廷一日十发金令促战,你父亲却依旧不为所动,从此才让朝廷里有心之人落下了切实的把柄?”
  “什么把柄?”商之满目戾气,冷笑道,“当年正值盛夏,怒江水汛滔天,怎能战得?十四年前安风津一战的血流弥江,前车之鉴,父亲如何能在那时出军渡江南下?所谓不战通敌之罪,不过是姚融之辈存心诬蔑陷害之词。”
  “姚融?”竺深却笑了笑,摇头道,“你怪错人了,他虽与九年前的血案逃不开干系,却非主使之人。”
  商之皱眉:“师父说什么?”
  竺深叹息道:“当年势必要除独孤氏、弱鲜卑的人,不是姚融,不是裴行,而是另有其人。而当年前去军营说服你父亲孤身领着亲兵返回洛都、却在崤山道被禁军捉拿的人,也不关姚融和裴行的事,却是为师所为。”
  商之闻言色变,怔怔望着竺深:“师父不要胡说。”
  “人已将尽,何须胡说?”竺深提起精神,右手捏起一粒胸前的佛珠,弹指射出,扑灭了三丈外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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