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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 (慕时涵/千叶飞梦)


  初十深夜,急雨滂沱,冷宫之中忽起一声婴儿啼哭,宫人夜奔紫辰殿,报晓皇后:先前被陛下贬黜的淑仪令狐氏诞下一男婴,问是否要禀知前朝。
  明妤惊疑难定,好不容易平稳住心绪,当即派人去了文华殿告知司马豫,又让贴身侍女前去冷宫接出令狐氏,另置宫殿。谁知侍女到达冷宫时,望见裴媛君已领着御医守在令狐氏的榻侧,不得不止步殿外。令狐氏产后血崩,御医回天乏术,只灌了参汤让她能捱住一口气。司马豫冒雨匆匆赶至,看到令狐氏苍白虚弱的面庞,本是喜悦的心情一霎沉落,湿透的衣裳冰冰凉凉贴上肌肤,让他全身颤抖。帝妃二人无言相望,心中感触尽是苦涩,弥留之际,令狐氏的眸光更是凄楚异常,嘴唇翕动,却终究一句话也未曾交待,便闭目而去。
  冷宫之内,帷幔素白,光烛寡淡,一缕芳魂就此悄然飘逝,留下的遗憾和怨怼充斥殿间,诸人皆是黯然神伤,唯有那刚出世的男婴不解世故,于裴媛君臂弯中无所顾忌地嗷嗷啼哭。
  司马豫难忍令狐氏唇边留下的最后一丝冷笑,跌跄退出殿外,长廊下痴然静立一夜,只觉风雨沥沥眼前,往事如烟,人亦如烟。
  直到天色发白,夜雨停歇,晓雾迷蒙,中常侍黎敬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司马豫方才回过神,启唇道:“传旨去独孤王府,让尚召回令狐淳,即日入洛都。”
  黎敬领了旨,转身吩咐了侍从,又掉回头来,在司马豫身边轻声叹息:“陛下不去看看皇后么?方才紫辰殿侍女来报,皇后也是一夜未歇,拂晓头晕昏厥,御医前去诊治,说是动了胎气。”
  司马豫慢慢转过身,黎敬望着他的面容,暗自一惊:形销骨立,憔悴如斯,那双素来深沉难辨的黑眸此刻似被晨雾的氤氲遮掩了所有锋芒,惘然之中,不尽惆怅。
  黎敬不由想起初逢令狐淑仪的时候,那时的君王年少懵懂,那时的少女豆蔻娇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相伴光阴,纯洁美好,可惜却无长久。生于权利斗争下的感情,最终也是沉没于权利斗争之中,从此欢笑杳然,恨怨并生。
  纵是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伤痛无奈,黎敬心中还是说不出地失落,沉默着跟随司马豫的身后,主仆二人在迭起的殿阁之间茫然而走,一时不知去往何方。
  三月十一日傍晚,鲜卑铁骑于羌沧河得胜的消息传至洛都,不仅满城百姓为之欢腾,沉沦于悲痛中的帝王亦因此事及时清醒。司马豫亲自布置好令狐氏的灵堂,拜过离去,两袖风清,仿佛再无留恋。文华殿当夜烛火通明,司马豫看过堆积的奏折,翌日一早如常召见大臣商讨战事,言词举止较之以往,不见颓废消沉,反倒更为沉稳从容。
  三月十五,姚融大将乞特真密出阳武关的谍报送达尚书省时,司马豫正坐在掖池水畔的宣阁,与远道南归的苻子徵纹秤对弈,谈笑生风。
  “朕记得你去了河曲牧场已逾五年?”司马豫慢悠悠饮着茶,望着对面那位乌衣金冠的年轻公子,微微而笑。
  晴空丽日,照得掖池水波潋滟,碧沉沉的光泽染透宣阁雪白的绫帐,浸生出幽凉无限的清寂意味。苻子徵迎着司马豫深邃难测的目光,安然坐在锦毡上,扬唇浅笑,一贯地清贵优雅,明俊温和。
  他不紧不慢落下指间的白子,这才回道:“臣十七岁去的塞北,至今五年零三个月。”
  “一去这么久,难得你还记得回来,”司马豫放下茶盏,执子观望棋局,沉吟中轻声一笑,“你是苻氏的长子嫡孙,世袭公爵,如此日日逍遥塞外,算起来,是白吃了朕五年零三个月的俸禄。”
  苻子徵含笑道:“承蒙陛下宽宏,臣……”
  “你不要想着拿话堵住朕,”司马豫打断他,敲着棋子道,“听说你们商人来往都讲究利益盈亏,朕今日想和你算算,除了那笔俸禄以外,河曲的草原牧场交给你们苻氏经营百余年,更是从不计较得失。这笔钱财数目,该是多少?”
  苻子徵长声叹息:“数目太过巨大,臣又是个守不住钱的纨绔,此刻就算倾家荡产,怕也是还不了。”
  “你的家产朕不稀罕,”司马豫笑了笑,将黑子利落按入棋局,“只要你回朝替朕办事,这债便从此两清了。”
  “回朝?”苻子徵眼睫略略低垂,敛收住飘忽不定的目光,唇边笑意依然浅浅淡淡,不动声色道,“不是臣不会算数、不识好歹、不接恩典,只是苻氏祖训从来都是长者朝中为官,少者经营马场。先父在世时为先帝太尉,臣叔父那时便久居塞北草原,直到先父离逝,方才南下还朝。臣如今也是如此,叔父于朝中,臣于塞北,合乎祖训。何况……大才槃槃商之君,陛下身边已有尚这样的社稷之才,何须臣还归朝中?我孤身在外,反倒更加容易给陛下办事。”
  “大才槃槃,社稷之才,”司马豫望着阁外水波,徐徐道,“尚的确是朝廷之望,至于社稷,却未可知。”
  苻子徵双眉微挑,抬起眼眸,不看司马豫,只盯着棋局,似是陷入了深思。
  “有什么可为难的?”司马豫回过头,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禁失笑,伸手指入棋盘,“白子行六九路,你便胜了。”
  苻子徵却弃了棋子,俯首道:“臣输了。”
  司马豫皱眉:“为何?”
  苻子徵道:“臣纵然还有子,也不敢赢君上,论棋中气度,臣折服于陛下,所以输了。”
  “你自小如此,太过谨慎小心了,”司马豫摇头轻叹,“尚与朕对弈,却从无这般退退缩缩的时候。”
  苻子徵笑道:“所以天下人所称的大才槃槃唯他一个,而不是臣。臣若在朝中,位在人下,约束受制,不会有什么作为。若在塞北,眼观沙漠草原之广,耳听飞鹰骏马长啸,反倒身心旷达,耳聪目明。陛下觉得呢?”
  此话之下含意深远,司马豫未免沉默了一刻,继而风清云淡一笑,道:“你父亲苻太尉当年是乌桓贵族心中的英雄,这次的朝政革新,多数乌桓贵族心生不满,你叔父又从来是独断独行、六亲不认的顽固之人,乌桓贵族大都与他疏远,朕本想你回来能为朕在此事上分忧,不过……如你所说,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毕竟目前战事为重。你留在塞北,目前的确比在洛都合适,是朕考虑失当了。”
  他伸手将苻子徵拉起,又命黎敬领着侍从们退出阁外,问道:“朕年初让你筹备的十万战马,如今可有着落?”
  “战马已俱在河曲草原,不然臣也不敢回来见陛下,”苻子徵道,“不过二月鲜卑出兵陇右时,尚已向我调出一万战马。”
  “这是朕的意思,”司马豫起身,负手走到栏杆旁,风吹开帷幔,正露出远方的碧空烟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子徵,你与朕皆是乌桓子孙,此次姚融叛逆朝廷,乌桓人自相残杀,祸难不可避免。不瞒你说,其实在姚融真的行逆举之前,朕还曾幻想会出现侥幸之局,能让此次家国的中兴、朝政的革新尽量不付诸武力、不牵连百姓苍生、不至于动摇到社稷根本,然而街亭一役骤起烽烟,令朕如今别无退路。”
  他话语顿了顿,转过身注视苻子徵,语重心长道:“此次的战事不同以往,无论是姚融的烈风营,鲜卑铁骑,抑或是其余诸州的军队,俱是出塞绝漠、来去如风的胡人骑兵,充足的战马后援是此次战事的取胜关键。自百年前立国之初,你们苻氏便与姚氏各占翼北、秦陇两处牧马沃野,如今姚融既反,战马之事,朕能指望的唯有你。”
  苻子徵忙道:“臣知晓利害,不会辜负陛下的托付。”
  “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司马豫略微踌躇,本是俊毅分明的五官被和煦阳光照得有些模糊,慢慢道,“朝野上下如今只知你苻氏马场有战马五万,并非十万。”
  苻子徵怔了一怔,随即恍悟,自软毡上起身,揖手低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放心,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
  司马豫这才笑得畅快明朗起来,道:“此番战马自河曲南下分拨各军,中间杂事繁复,又要长途跋涉,未免你忙碌起来两边难顾,朕会安排一人与你分忧。”
  “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令狐淳。”
  “魏陵侯?”苻子徵抬起头,眉目间满是讶色。
  “不再是魏陵侯,是代国公,”司马豫容颜平静,持稳的声音亦是不露一丝波澜,“当日令狐淳渡济水北上时,虽遭逢行刺,却大难不死,被慕容虔的人羁押看守于并州。令狐淑仪前几日在冷宫中生下皇子,却不幸辞世,朕……有愧于她,也感恩于她,因此赦免了令狐淳的罪过,暂擢为代国公,让他镇守代郡。”
  苻子徵颔首道:“原来如此。”
  司马豫道:“如今西北战局已然势如水火,想来中原不久也将遍地战火,你到时只管按朝廷的旨意将训练好的战马发放代郡,以那里为中转之地调遣战马,与诸州军队交洽的事,便交由令狐淳负责。”
  苻子徵道:“令狐将军久经沙场,原本就是天下闻名的悍将,于军中甚有威名,协调诸州兵马的事由他担当,想来是比臣方便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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