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坐在原处,良久才问了一句。
“...那他是个什么意思?”
不论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连十九才是那个最后点头的人。如果他不答应,那这件事情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宁中秋面上有些踟蹰,看了宁初二好一会儿才小小声的说。
“姐夫说...随连夫人安排。”
十一月的天,寒着,表面看上去却并不凌冽。骄阳高照,冰凌挂满树梢,几片干枯的树叶挂在枯枝之上。
可那刺骨的寒,却像是锋刃刮过一般。只站在檐下一会儿,便是如置身冰水中一般。
宁初二身穿一身藏蓝道袍,照旧如往日一样拎着挂幡去北门桥头摆摊。
这也算是个世代相传的行当。
自她爷爷那辈开始,宁家就拿这能掐会算的本事赚些余钱。
相较于为官,其实宁初二更愿意呆在这里。
虽说都是满嘴跑马的活计,但是在这,心里更踏实的多。
只是今日,她却全然没了这份兴致。
宁初二晃动着手里面的签筒,先给自己卜了一卦。
卦象上说,她今年婚运恒通,又逢右舷星照位,有贵人相助,金银钱财唾手可得。
她瞧着,自己都觉得可笑。
宁初二胡乱将卦签塞回筒里,转脸又在正在编制的新历上记道:
红鸾星方位不稳,隐隐偏离命宫,肖兔者不宜纳娶。
连十九是属兔的。
她写完之后,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想到连方氏平日也不看皇历,又觉得丧气,随手将簿子撇到一边。
对于这件事,她比谁都烦闷,又比谁都无奈。
摊子前,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位年轻妇人。
正喋喋不休的跟她讲述着家里的糟心事。
她说:“道长,前些时日我在床面上发现一块干涸的血渍,我相公时常要去外头应酬,我又是前不久刚来的月事,这血渍断不可是我的。”
“你不是能请神嘛,见人所不能见。快些帮我看看,这人是我府里的还是外头的,也好让我好好整治整治她。”
这人也算是常客了。
陆记药房掌柜的媳妇,陆许氏。
这是个出了名的妒妇,自嫁给陆掌柜的,便总疑心身边的人。前些时日,更是将一府里长相出挑些的丫鬟都撵了出去。
这要换做往常。
宁初二必然要摇铃跳脚,顺便“鬼神上身”一把。
装模作样的烧几张符纸,再让她买几个小人回去扎,解她这份心宽。
只是她今日心情不好,连带请“神”上身的心思也没有了。
神色恹恹的听着,嘴巴都懒得张开。
抬手喝茶之际,却看见自己的摊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家伙。
锦紫色勾金锦暗花的直缀,再搭上一件精致的狐绒小披风,端的俊俏可爱。正是她的儿子,连腓腓。
一旁的妇人还在犹自说着。
“别让我知晓是哪个狐媚子,不然,绝不轻饶了她。这种污秽的东西也敢留在我的床上,看我不...”
“没准是痔疮呢。”
宁初二见到儿子,哪里还有听她唠叨的心思,打断她的话道。
“男人常年在外应酬,难免会惹了些隐疾,你这做妻子的,原该多体谅些的,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痔,疮?”
“是啊。”宁初二自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
“这个一日三次,取指甲盖大小和在汤里同食,有了这个,少说也能让他在家里呆上三天,至于这期间能不能缓和关系,就看你的了。”
“道长所言当真?”
“当真当真,三十两银子,给钱。”
宁初二一面敷衍着,一面将东西塞到许氏手里,随手将人打发走了。
连小兽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一脸崇拜的对宁初二说。
“娘,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啊?”
吃上一点就能呆在家里三天。
额...
宁初二仰脸看天。
跑肚拉稀这种事,自然是呆在家里养着的。
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告诉她儿子,那包里的是巴豆面,估计会毁了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
所以她揉着腓腓的小脸,神神秘秘的说。
“...仙药。还没用饭吧?娘带你去吃饭。”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宁初二收了摊子,带着口袋里刷拉刷拉作响的签筒回了宁府。
伴随着几样菜式,热气腾腾的出锅,整个大厅内都充斥着诱人的饭香。
连小兽两只小胖手抱住青瓷碗,模样乖巧的紧,眼神却一直落在菜盘上。
宁初二几分好笑,点头道。
“吃吧。”
小家伙这才拿起筷子,道了声:娘辛苦了。用了起来。
那静静端坐的样子,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宁初二在一旁看着,想到连十九一面要忙公务又要照顾孩子,真的十分不易。
母子两用完了饭,便在内室的小隔间里躺着说话。
但是腓腓似乎有什么心事,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
宁初二拍拍他的小肩膀。
“可是有什么话要跟娘说?”
他将头抬起来。
“儿子,确实是有个问题想问娘。”
这些天,他听到一些大人的话。说的什么,他也不是很懂,但是大抵明白,府里要进新人了。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他将来的“娘”。
连翕见识过,隔壁家的孩子如何被后娘欺负。他知道自己不会受欺负,但是也不愿旁的人进来。
“娘。”
他又唤了她一声。
“为什么不回家?”
宁初二本在思量着腓腓的怪异,乍一听到这话,不由也是一怔。
“娘,你为什么不回家?”
既然都问出口了,小家伙索性直视着她,清晰无比的说“儿子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有娘的,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当娘亲?”
☆、第二十一章 禄昌侯岳深
孩子的话,永远都是这个世间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表达。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宁初二,堵的她呼吸都是一窒。
“我…”
她语塞,在这样的注视下,好像任何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娘是因为奶奶才不回家的吗?奶奶很疼小兽,小兽可以说服奶奶的。”
面前的这张小脸,那样急切。言语之间,还带着小小的倔强和希翼。
宁初二的心口,就好像刀子生生剜出了血肉一般,疼痛的无以复加。
她不知道怎样跟一个孩子去讲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只能颤抖着将他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安抚。
“娘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腓腓却突然推开她,泪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娘骗人!!”
宁初二发誓,这是她此生看见过的最伤心的一张脸。
如豆的泪珠,顺着腓腓的脸颊滑下。
她看见他低头在腰间翻找了许久,双手捧起一个钱袋,泣不成声的说。
“娘,这是小兽的压岁钱,都给你好不好?你跟小兽回家吧。”
在孩子的认知中,家中许多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
奶奶的步摇,爹爹的古玩。
所以,他也想买,买自己的亲娘。
宁初二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看着面前小手捧起的钱袋,心酸的恍若被什么狠狠捅了一下一般。
“娘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
宁初二看着小兽受伤的眼神,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腓腓想要个家,想要爹娘的陪伴。这是每一个孩子都该拥有的,她却连这样简单的一点都做不到。
“腓腓~。”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娘,别的孩子都有娘。”
含泪说出这一句,腓腓便跑出去了。
候在宁府外的马车很快被拉走,徒留下追出去的宁初二站在寒风中,疼的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宁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进院内,刚好便撞上这一幕。
她近前,皱纹横生的脸上也是千般心痛。
“孩子,苦了你了。”
宁初二睁大了双眼望天,死死忍住热泪,咧出一个笑容对宁夫人说。
“娘,我没事。”
腓腓走了以后,初二将自己关在屋中。
屋内还燃着为孩子取暖的炉火,哄的人身上暖融融的,她却觉得心底一阵寒凉。
腓腓离去时的背景,就像是萦绕在眼前的一幅卷轴,一遍一遍的回放着。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就那样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发着呆。
如果父亲死前,没有告诉她实情。如果她跟那个人的关系,仅限于知晓,他和他曾经在战场上创下的丰功伟绩,是不是许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呢?
“禄昌侯岳深。”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逐渐飘远了思绪。
禄昌侯,是人们在茶余饭后都不敢大肆提及的人物。
原因是,这位名噪一时的岳侯爷,是被先帝以谋逆罪赐死的。
曾几何时,岳深在大堰百姓心中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关东战乱,漠北之役,。岳家的八十万禁军铁骑,在他和武安将军程卫年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无不让外族闻风丧胆。
无上的荣宠,天子的礼遇。
然而再厉害的英雄,最终也难逃功高盖主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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