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大奶奶一向是个贤惠本分的，撞到何谨之和霍大奶奶在花圃里谈得眉飞色舞，也只是远远避开。她识字却没有大才，很崇拜自家夫君的才学本事，把他当神祗一样供着。
何谨之花园巧遇霍大奶奶的第二天，何大奶奶就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一阕新填的《如梦令》：春光暖暖筛柳，花色溶溶如酒。今朝喜相逢，杏腮红比轻绡，回首，回首，陌上玉人知否？
何大奶奶看着那词，轻叹了一口气，将纸张折回原处，又将夫君的书房清理整齐，这才推门出去。
这一日，霍震霆捧着账本回房，却看到霍大奶奶点着一炉沉香，正在铁梨木透雕缠枝牡丹纹卷书案上练字。他不自觉地走过去，将写好的字拿起来赏看品评：“写的好，我却说不出哪里好！正如我喜欢你，却说不出到底喜欢你哪里！”
霍大奶奶拥住他的蜂腰，慢慢说道：“许久没练字了，今日却得了闲心，终是生疏了不少！”
霍震霆将那宣纸横看竖看了一番道：“日后福瑞和家齐开蒙之事都交给你这个做母亲的了，我一身铜臭免得将他们也教得市侩气十足！”
霍大奶奶说：“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也不是所有人能像你这般会做生意！”霍震霆闻言自是得意非凡。
这时候，福瑞蹒跚学步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抓着格林夫人做的西式糕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霍震霆口里塞，“爹爹，吃……”
霍震霆一口咬住糕点，抚弄着福瑞的头发说：“我儿要好好上进，日后爹爹攒下的家底迟早都交与你手上发扬光大！”
福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霍大奶奶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第29章 洋派
四爷霍震宇一去申城多年，霍震霆忧心他的终身大事，准备为他议一门亲事，那霍震宇却是谁也瞧不上，到了年底竟自己带了一个小姐回家。那小姐名唤赵梓琳，出自申城赵家，行二。那申城赵家是做洋行生意的，最是开明，赵二小姐去英格丽留过学，与霍震宇曾是同窗同学。
霍震霆私底下对霍大奶奶说：“老四自恃留过洋，觉得咱们都是土包子。他追求婚姻自由，为自己选了媳妇就随他去吧！”
霍大奶奶到底跟着格林夫人学了一些时日，对洋文化虽欣赏借鉴却没有到顶礼膜拜的地步，当下说道：“四叔和那赵二小姐经历相同，怕是有很多话儿可讲，让他们在一起也是门当户对！”
那赵二小姐是与霍震宇一同回家吃得团圆饭，她剪了干净利落的短发，还穿着一身男式的乌金暗花云锦夹棉长袍，眉宇间自带着一股英武之气。
霍震霆一看这女扮男的装扮，首先就不喜了，霍大奶奶赶紧扯住他的袖子悄声说：“我听说现在省城里的洋派小姐，都时兴穿男装！”
霍震霆皱着眉头说：“这都什么玩意儿？你可不许跟着学！尤其不许乱动头发，知道么？”霍大奶奶喃喃地应了，她原本还打算将头发烫了，听夫君这样说也只好打消念头了。
知道霍震宇带人回来，霍震航与霍震寰兄弟也带着家眷来主宅相看。霍震航知道霍震宇以前喜欢柳姨娘，以为他会再找一个柔媚动人的，却不想换了一个红粉巾帼似的人物，也有些咂舌。
不过霍震宇和赵梓琳到底是留过洋的，行事作风大方坦承，在席上就直接举杯向诸位兄嫂敬酒，然后说明两人准备于月末结婚，婚礼一切从简，将钱财省下做事业。
霍震霆沉默片刻后说：“你要成家立业了，自是好事！霍家也不缺这几个钱，当然要给你风光大办，你若嫌我们这些花式土气，你们自个儿在省城举办新式婚礼就是。但这婚礼费用，是万不可省的，终身大事岂能儿戏！”
霍震宇与赵梓琳对望一眼后，也就同意了。
霍震宇与赵梓琳回到申城后，就很快办好了文定，在洋租界摆了几桌酒宴请了那些留洋同学，又回到茂县摆了酒宴请了族人就算是成亲了。
霍震霆对四弟妹不甚满意，但先前因为柳如烟的事儿已与霍震宇有了心结，若这次再强拆鸳鸯，只怕要与霍震宇兄弟反目，想到这里也就按捺住了不满，加之霍大奶奶也在一旁规劝，他最好还是允了赵梓琳进门。
霍大奶奶倒是对这位四弟妹没有成见，时常带着她和格林夫人一起聊天，听四弟妹用流利的英文和格林夫人一起谈论西方诗歌哲学，心里无限佩服。
赵梓琳对这个美如天仙、性情温婉的大嫂印象也好，送了她很多英文典籍，还给她讲一些在英格丽留学的趣事。霍大奶奶听到兴奋处，不禁叹道：“我倒真想什么时候也去英格丽一趟，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赵梓琳正色对霍大奶奶道：“虽然，女子也，国民之母也，安敢辞教子之责任。若谓除此之外，则女子之义务为已尽，则失之过甚矣。殊不知，女子亦国家之一份子，即当尽国民义务，担国家之责任，具政治之思想，享公共之权利。吾欲与四爷在茂县兴办女子学堂，以激刺女子脑筋，而发爱国之忱！”
赵梓琳正坐在黄梨木靠背椅上侃侃而谈，背后是万紫千红，粉蝶迷花。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男式西装，提起自己的理想抱负，脸上神采飞扬，神情竟似春风化雨般滋润万物。这一副画面，霍大奶奶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天夜里，霍大奶奶将自己的小账本拿出来细细盘账，霍震霆见到惊奇道：“娘子不是最不喜欢看账本的么？怎么今儿个倒发勤快起来了！”
霍大奶奶笨拙地拨着算盘珠说：“震宇和四弟妹要办女子学堂，花费巨多，我想为他们贴补一下！”
霍震霆闻言赶紧坐到黑漆描金海棠圆桌边细细问道：“当真？他们迷心风犯了吧！那开学堂就是填无底洞，更何况是女子学堂，那是非就更多了！不行，我得去规劝他们！”
霍大奶奶赶紧道：“别啊！我看震宇和四弟妹都已经绸缪已久了，是立下大志要教化世人了！”
霍震霆叹道：“老四以为自己是谁啊？活菩萨转世啊，现如今自身都顾不上了，还教化世人个屁！”当下就火急火燎地去找霍震宇夫妇。
霍震霆去霍震宇那里软硬兼施，奈何霍震宇夫妇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开办女子学堂，他还振振有辞地说，昔日分家时，自己那一份早就分好了，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别人管不着。
霍震霆被气得倒仰，又让管家霍大把家法请出来，让霍震宇跪下受教训。这一次霍震宇却偏不跪了，说自己已是成年公民，有自由做主的权利，从今以后要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云云。
霍震霆拿着霍家的倒刺柳条家法指着霍震宇道：“与其让你以后被外面人坑死，我倒不如先灭了你这臭小子，省了许多烦心事！”
霍大奶奶哭着扯住霍震霆说：“你是心痛自家兄弟的，又何必做这恶煞状，有甚话好好说就是。这般喊打喊杀又为何？”
霍震宇犟直着脊梁对霍震霆说：“我不指望大哥能理解我，我也不指望世人有多理解我，我这辈子但求无愧于心就是了！”说完也是落了几滴男儿泪带着赵梓琳一起离开主宅了。
霍震霆虚脱无力地瘫到黄花梨太师椅上，侧影竟是无比的落寞孤寂，霍大奶奶哭着安抚住他的肩膀。
“父母去的早，把弟弟们托付给我。我忙着做生意，也没有照应太多，现在这老四怕是听不进我劝了。我知道他是有大志的，可是人活在世，首先图得一个现世安稳，再可言其他。就老四办这学堂，那就是亮出一块肥肉，等着各方来分食啊！罢了，年轻气盛，不撞南墙是不回头了，随他去吧！”霍震霆喃喃地说。
霍大奶奶为他顺着气说：“你们兄弟是有情义的，偏生闹成这样，震宇以后终会晓得你的好的！”
霍震霆第二天就通告了霍震航、霍震寰以及霍氏族人，不允许资助霍震宇兴办女子学堂，想让他知难而退。那霍震宇这一次是真跟霍震霆杠上了，当即从族里取出了自己分得的那一份家产，真在茂县风风火火地办起了女子学堂。
这女子学堂一办起，那些个三教九流真如蚂蟥一般围上来，霍震宇和赵梓琳也孤军奋战地与各方周旋。他们开办女子学堂，收费低廉，对于那些穷困的学生甚至免了学费。所以真应了霍震霆的话，做的是填无底洞的赔本买卖。
霍大奶奶知道霍震宇夫妻艰难，背着霍震霆送了几次钱，见那对夫妻虽捉襟见肘却仍不改初衷，也知道是劝不动他们了。私底下和格林夫人谈到时，也直抹眼泪。
格林夫人知道霍震宇夫妻的事后评价说：“霍震宇夫妻是一对很昌明的夫妇，他们是中国文明教育的先行者！只可惜，他们的思想遥遥领先于其他国人，所以注定要做一对孤独的勇士，去面对那支离破碎的现实！”
霍震霆见霍震宇一意孤行，就把一腔怒火都转嫁到赵梓琳身上，抱怨赵梓琳妇道人家没有好好相夫教子，怂恿丈夫去做亏本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