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压低了声音:“娘娘指……皇后?”
沈雅言点头,阿宁表情微凝重,想了想道:“皇上立她为后,是为了稳住王家。阖宫尽知的事,娘娘怎的想到其他的地方去了?”
“皇上几次以自己的血入药给她续命,她定要住在这偏僻的雁栖宫,皇上就让我住在一轩之隔的毓景宫。蓝采轩上,可一览雁栖宫境界。在那里,便可知她是否安好。为了东藩吗?为了天下吗?骗鬼去吧!”
沈雅言落下泪来,带出惨笑:“在这世上,谁能比我更了解他呢?正越知道,他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得到叶凝欢的心。所以,他也不打算说出自己的心思。既然不爱,索性便恨。总比视若无睹更好百倍。拼死折磨,百般纠缠。如此一生也不错!他这个方法,我也该效仿吧?杀了叶凝欢,杀了她,正越定恨我入骨!”
阿宁骇住,急忙扳着她的肩膀:“娘娘,莫说这样意气的话。”
沈雅言痛哭:“阿宁,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整整十七年啊,我还能等几个十七年?”
春色烂漫,空气中却带着冷冷霜寒。四月艳景,看在叶凝欢的眼中,却像是入了冬。
叶凝欢裹着厚衣坐在中都园的荷花池边晒太阳,荷叶青郁,密密匝匝在塘中满栽。几只仙鹤迈着松散的步子寻着塘里的小鱼,不时抖抖翅,很是悠闲。
永安的景致,总不及原都那样艳丽。原都至冬也不冷,秋景最是娇艳。每逢秋时,必是秋花夏花齐绽,姹紫嫣红比春色更盛。那时她常常于荷塘边戏水逗鱼,身边总陪着冬英、夏兰、绿云和绿绮。她们很絮絮叨叨,却也很贴心可爱。
还有瑞娘和冯涛,瑞娘时常数落她惫懒不学家务,却也总是替她打理周全。冯涛里外兼顾,最是缜密妥当。
偌大王府,处处都是她的安稳快意。
当然少不了楚灏,她生命中的光与爱。总是喜欢拖她下水,杂务繁忙不得自在,便也闹得她安生不得,时常挑着眉毛掐着她的脸说:“叶凝欢,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
他给了她坚实壁垒,给了她一个美好的混吃等死的地方。遗臭万年或者红颜祸水都无妨,安稳要在险中求也无妨,总归是他们的日子。
全都没有了。
她抚抚自己的肚子,平坦下去了,却有种莫名的失落感。楚正越的毒解了,她的孩子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当下她这口气,还得接着熬!终究是她输了。
她出月以后,孩子养在凤仪殿,没有楚正越的口谕,连她这个亲娘也不能见!想见孩子,就得跪到他面前去求他。她拉得下这张脸,还得见得着人才行。这阵子他没往内宫来,死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她实在焦心,这才生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守株待兔!
楚正越立在月洞门下,看着叶凝欢裹如圆球的背影出神。他没带侍从,身边只跟了行务属的统领郑伯年。
郑伯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暗暗叹了口气。这中都园是往启元殿的必经之路,娘娘坐在这里,是想求见皇上了。
楚正越皱着眉头盯了她半晌,问:“她身边的奴才呢?怎的把她扔在这儿不管了?”
郑伯年愣了,一时间都不知要说什么好。郑伯年是自打他任藩王时便追随于身边的旧将,如今统领行务属,需时常出入宫禁,于一些事情也比较清楚。
叶凝欢是皇后不假,但因与皇上反目,被皇上削了份例。她如今领最低阶充侍的例,空顶个皇后的名,过得比宫女还要拮据。
偌大雁栖宫,只有两个侍女。无钱维持打理,雁栖宫内半数以上的殿房都是空置。估计那两个宫女把她弄来,又得急着回去料理宫中事宜,怎么可能时时守在边上?这位自己做下的事,现在竟又不记得,开始找茬子埋怨人来了。
郑伯年说:“皇上既担心,不如去见见吧?”
楚正越犹豫了片刻,到底没进去:“见什么?来回来去不就是那两句话?她不肯老实在床上将养,话也可以省了。看她到底能熬……”
说着,胸口滞凝让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郑伯年急忙上前扶住。楚正越随手掏出帕子掩住口,抹去唇角那丝不正常的嫣红。
郑伯年心恸,犹豫了一下,到底把话说了:“皇上不可再以血引药了,否则,镇在体内的毒只怕要……”
楚正越摆摆手,淡淡地说:“无妨。”
郑伯年还要再劝,楚正越摆手道:“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长宁不要担心。”
长宁是郑伯年的字,楚正越如今君临天下,却仍亲切唤他“长宁”,他抽搐了唇角,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微臣年迈了,免不得碎嘴。”
楚正越微笑:“长宁春秋鼎盛。今年秋围,还要登个头彩才是。”
说话间,小太监跑着过来禀告:“皇上,卢大人回来了,在启元殿外候着呢。”
楚正越凝了凝神,又看向叶凝欢的方向。低声吩咐小太监:“你在这里看着些,待雁栖宫的人来了再走。晚些时候把姜焕叫过来。”
小太监这才注意远处坐着的叶凝欢,伏身应下。楚正越领着郑伯年往启元殿去,郑伯年看着他的神情,低声问:“他此时过来,不知是否带回来好消息!”
天下皆以为东临王楚灏身死,实际上尸身尚未寻获。东藩六郡掘地三尺亦无所得,若他尚在人间,是皇上心腹大患。楚灏为先帝嫡亲弟弟,太祖孝仁皇后王氏亲子,若他仍生,皇位岂可沦落旁枝?但愿卢树凛带回来的不是这种消息!
楚正越面无表情,又看了一眼叶凝欢的方向,大步而去。
叶凝欢仍在池边坐着,即使裹得严密,细风一吹却让她整个人发抖。花钱买的消息也未必是准的,楚正越这死人根本没从这边路过嘛。瞧着日头偏西,只怕这会子他也不会再往这边来了。实在冷得入骨,只是锦玉和锦琳不在,她想站也站不起来。
无计可施的时候,身后传来闷响。叶凝欢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
一个小太监趴在她身后不远的草丛中,死活不知。叶凝欢吃惊,挣了两下也没站起来,只得扬起声喊:“喂,你怎么样了?有人吗?附近有没有人在……”
就在她扒着椅背叫唤的时候,冷不防侧面一阵风扫过。叶凝欢连头都不及转回来,身子腾空而起。被一股力掼向荷塘,她重重地栽去,惊得仙鹤振翅乱扑飞。
竟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料理方法,叶凝欢在陷入漆黑的时候,居然有些想笑。
泥水将她层层包裹,不知是窒闷太过,还是垂死产生的错觉。冷意渐渐成了暖融,仿佛又回到曾经。枫叶如火菊如金,月桂怒绽如点点星。
香飘全城,繁华乱目。原都的美丽,至死难忘!
第二章 繁华
“醒醒,醒醒啊……”
叶凝欢浑身激灵,醒了过来,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冬英和夏兰没吱声,直觉这会儿心犹在狂跳。
冬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犹未完全清醒的样子,掩了口笑嗔:“独就你有这本事,坐得端端正正还能做好梦,连衣服都半点不乱呢。”
冬英、夏兰、绿云以及绿绮都是叶凝欢的贴身丫头,朝夕相处下来甚是融洽,加上叶凝欢是个没计较的人,私下里她们也格外放得开。
叶凝欢长长吐气,心有余悸地说:“哪里是好梦?噩梦才对!我梦见让人扔进池塘里活活淹死呐!”
冬英和夏兰脸色一变,冬英连声地“呸”出去,摆着手道:“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怎的胡说八道起来了?”
叶凝欢撇撇嘴说:“我没胡说啊,当真是……”
“梦岂有当真的?”夏兰捧了茶送到她面前,接口,“今日主子大婚,可是名正言顺的东临王妃了!如今殿下归了藩,再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荣宠眷爱,主子应有尽有。如此良辰佳期,哪能让一场梦给扰了好兴致呢?”
叶凝欢僵着脸没说话,今天是九月十三,是她与东临王楚灏成亲的日子。此时眉心点花妆,眼尾扫金粉,又穿一身大裾铺展的王妃吉服,当真是浓艳无比。只是不知是因脂粉敷面太过,还是因噩梦而余悸未消,将她原本莹透的肌肤弄得有些惨白。
她的吉服是以红色为底色,袖口、领口、襟摆以及边裾皆以浓紫镂金团花滚边。袖口极是宽大,若她站起足以及地,三层拖裾更是迤逦如霞。人尚端坐于床上,裙摆却铺展于地毯上,将金线绣成的团龙出云图样完全展开。团龙如真,红宝缀就的眼珠光闪夺目,仿佛随时都可破云成翔。
锦泰例,宗室嫁娶需按制按位着吉服,不若民间着凤冠霞帔。她的夫君为四方王之一的东临王,四方王非皇子不封。因此朝、吉两套重要礼服皆饰龙纹,以示显贵身份。她这次跟着沾光,也能混这一身团龙吉服穿穿。
只是此时,她不仅没有一朝显达的意气风发,也没新嫁娘那羞怯紧张,倒像是被人强摁在这里,套了身黄金枷。
叶凝欢扫了眼衣服,瓮声瓮气地道:“本来也没什么兴致!跟同一个人成两次亲,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可笑吗?”
夏兰手一抖,险些把茶给泼了,急慌慌地说:“那怎么一样?去年你只是东临王的同邸夫人,今年可是堂堂正正的东临王正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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