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越并没有她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反而浮起笑意,手指轻轻抚着她苍白的面颊:“好歹毒的女人!叶凝欢,你下的毒我解了。”
她眸子倏然睁大:“不可能,那根本无药可解!若你真解了,岂会任我生下孩子?”
“世上岂有无药可解的毒?”他牵起薄唇,带出森冷的笑意,盯着她有些涣散的眼睛,“只有无可救药的人。”
楚正越说着,将叶凝欢丢回到床上。无视边上的瑞娘一脸悚然灰惨,扬声唤人:“雅言,进来!”
随着他的呼唤,一阵环珮叮当,衣着鲜丽的侍女扶着一个美貌女子走了进来。恰是今日过生辰的沈贵妃。看着她亦步亦趋,叶凝欢的身子越来越冷。沈贵妃的腹部隆起,看起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叶凝欢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的肚子,本能地又去看边上的瑞娘,见瑞娘也是一脸惊诧,脑子登时炸裂了开来,像是瞬间掉进了无底深渊,不断地坠落,一直坠到暗无天日的冰冷深处。
怎么可以这样?她忍着满心的仇恨,忍着她的儿子认贼作父的怨恨,忍着刻骨的思念,忍着一次又一次跟他同归于尽的冲动,竟换来这样的结果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沈贵妃肚子里的,一定不是他的孩子!
他似是猜到她的想法,笑得开怀,轻声贴在她耳边说:“愈发坏了,竟想这等污糟念头。若你不信,待孩子生出来我验与你看如何?”
沈雅言半垂着眼睑,在宫女的搀扶下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楚正越露出笑容,揽住沈贵妃,手轻轻覆在她的腹部,微嗔道:“早说让你免了礼数,总是不听。这殿里血气太重,本不该让你来的。”
温情脉脉,爱意流转,仿佛世间风光皆聚在两人身上。叶凝欢怔怔看着这一切,泪水不由自主跌落了下来。她不该在他面前哭泣示弱的,就算再怎么悲惨也不该。只是此时,她又想到那双漆黑动人的眼睛!
楚灏,才是她的丈夫!
孤雁离迟迟,簌风阻南行。寒翅滞于北,何事不早飞?
雁南行,雁难行。雁行是他的小名,俨如他的一生,总是踟蹰艰辛,总是伴着霜风凛冽。她曾说过,就算他走的是一条死路,她也必追随到底。
只是,此时她输尽了,连最后的筹码都失去。生命成了一团烂絮,再无半分可期。
以前,每当孤寂到绝望的时候,每当心痛要死的时候,便时时想,若有来生,唯愿与雁行同行到老,陪着他一点点变得皱皮满脸发落齿摇,陪他一起昏昏欲睡,任生命一点点在两人身上斑驳流逝,再不放开分毫……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最美好不过了。
现在,连来生也不敢再期待了。她成了仇人的皇后,她再无计可施,她保不住他们的孩子。
除了想念,也只剩想念了。
楚正越眼角余光扫到叶凝欢眼中的泪痕,怒火就这样被点燃并灼烧起来。他嘴角微微地绷紧,继而旋开,转头吩咐下人:“把门窗开开,透透风,省得这里的血气熏到了贵妃!”
瑞娘大惊,挣扎着起来去拦:“不可以,娘娘刚生产完,不能开窗啊。”
她跪倒在地上,痛哭:“皇上,娘娘知错了。她再也不敢了,求皇上……”
楚正越不耐烦地将她踢开。内宫大红人芳瑞,此时却像是随时折断的柳枝,既孱弱又卑微,看似前呼后拥的风光,其实那些所谓随从皆是楚正越的耳目。一如叶凝欢高高在上的皇后身份,也不过只是一副让人生不如死的枷锁。
楚正越看也不看,下人拥来将她拖走。他转而踱向床边,看着叶凝欢:“叶凝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被天下人耻笑的风险立你为后吗?”
声音渐低下来,他温柔抚着她的脸,喁喁细语,仿佛说着最动人的情话:“我们生同寝,死同穴。即便下到黄泉,你与十九叔也再无关碍。”
叶凝欢身如入冰窟,心却如油煎一般地灼痛。她慢慢伸出颤抖地手,挣扎着想去掐他的脖子,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身。她茫然瞪着他,虚软的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床上。
楚正越盯了她半晌,觉到一股细风自身后吹来,透过帐隙掠在他的后颈上。他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掀了被子裹住叶凝欢,冷冷道:“话都听不懂的东西!把窗关上,滚出去掌嘴!”
倒霉的宫女一脸莫名立在窗畔,刚想跪倒辩解求饶。内侍却虎视眈眈大步走来,二话不说地架了她往外拖去。
匆匆赶回去拿药的姜太医小跑着进来,至了内闱帐外才缓平了气息,低声道:“皇上,微臣刚配了一剂活络丹,想必可以推瘀引血。只是娘娘刚生产,气血两虚,所以微臣又……”
“她动了气,呕了一大摊血,脸倒是没那么红了。”
“呃,若是如此的话,便不必用……”
“进来回话吧,她的胎向来是你料理的。这会子拘在外头做什么?再给她把把脉。”
姜焕躬身入了内闱,见楚正越坐在床边,沈贵妃立在一侧。他给两人请安,看到沈贵妃的肚子的时候愣了一下,又急忙把视线挪开。
楚正越扫了他一眼,转而又看着沈雅言:“不必装了。”
雅言微微抽搐了脸,垂了头:“是。”
她慢慢转了身,不一会儿,手里多了个软枕,高隆的腹部顿时平坦下去。姜焕心下一动,皇后动大气呕血,难道是因看到贵妃大肚子?这不太可能吧?姜焕脑子只转了两转,便生生打住。别说多看多问了,连大气都不敢再多出,只专注把脉。
当今圣上是先帝的侄儿,生性乖张喜怒无常,听说做藩王时就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生得柔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血腥起来,连他这个行医四十年见惯死尸断肢的大夫都觉惊惧。
这段日子受命照顾有身孕的叶皇后已让他夙夜忧心,孩子出世也算解了重负。至于其他皇家辛秘,自然是看也当没看到,知晓也作不知,更别提去打听了。如此才能长命啊!
姜焕把完脉,道:“娘娘刚刚生产,血滞凝堵以至恶露难排,皆是因娘娘肝火盛而……”
楚正越微蹙着眉打断:“说简单些。”
“是,是。娘娘体弱,早年有积疾,如今又大失血气,只怕这一年半载都下不得床了。”
楚正越脸色变了,显然这个结果让他难以接受。他揪住姜焕,愠怒道:“之前问你,道无事定可顺产。此时又说她得躺个一年半载,你是嫌命长了?以为朕是泥捏的好糊弄?”
姜焕惊恐道:“臣不敢欺君,娘娘怀胎之时,胎儿稳固母培亦强。因此臣才敢言定可顺产。只是随着月份增大,娘娘郁郁寡欢,日日垂泪心生绝念。微臣屡劝无效,唯得开些平心顺气的补药来给娘娘服用,终究心病难医,想来……”
楚正越摆摆手:“好了,别再说了,下去配药吧。”姜焕如获大赦,忙退了出去。
一直静立在内闱床畔的沈贵妃看着楚正越的背影,犹豫了半晌,趋近了两步欲开口。他淡淡地说:“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沈贵妃僵了僵,终究没再说什么,躬身道:“是,臣妾告退。”
她走了几步,出帏幔前忍不住回望。楚正越小心翼翼地掖被角,那样轻手慢脚,仿佛碰触易碎的精瓷,珍视的至宝。
沈雅言狠狠抽痛了一下,再不忍看下去,大步出了内闱,匆匆往外走去。
殿外,雁栖宫的宫女锦玉和锦琳探头探脑地观望,瑞大姑姑领人来了,紧着皇上也来了,连沈贵妃也来了。两个丫头不敢再进去,眼见贵妃领着宫女出来,忙跪地行礼。待一行人走远。锦玉长吐了口气,久失血色的脸上此时带了红晕,小声说:“皇上来看娘娘了,还罚了乱开窗的奴才,那可是常跟着瑞姑姑身边的呢!娘娘这次有望了。”
锦琳笑了笑,方才还说怕是去母留子,她们得跟着陪葬,这会儿又说有望了。时境变幻,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谓有望,是母凭子贵吧?到底娘娘算是争气,生了个皇子。皇上登基不久,又得了嫡长子,自当心情好些。便与娘娘有再多嫌隙,终究可以暂时放了一放了吧?
沈贵妃回了毓景宫,这才如乏力般地倚着铜鹤宫灯架发呆。一个掌事模样的宫女见状来扶她,关切地问:“娘娘?可是身上不爽?”
沈贵妃看着搀扶她的宫女,眼中渐渐泛了潮意。宫女挥手示意边上的随侍退去,自己扶了她,笑道:“娘娘累了,回寝殿歇歇吧?”
沈雅言点点头,拿帕子拭去欲落的泪滴。两人沿着中廊往后殿里走,沈雅言忍不住低声道:“阿宁,我觉得好没意思。”
阿宁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扶进寝殿暖阁。驱走闲杂人等,亲自递了盏茶给她。见她神情渐缓,这才劝道:“当年皇上丝毫不知娘娘心意,娘娘尚不移志。如今怎么又灰心了呢?”
沈雅言怆然道:“那时他眼中无我,亦也无她人。但是现在,他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纵然我成了宠妃又如何,倒觉得比以前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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