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过来,有些低声地对黄四道:“四弟虽面貌温柔慈蔼,却素来油盐不进,倘使让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听说东郡多美人,娶一个成家立业倒也不失为美事,四弟以为呢?”
黄四细长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东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则已,若成,必万人之上。况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寻她?不若娶家财万贯,落得衣食无忧。”
章三脸青了。黄四对面执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虚弱道:“杀。四弟,你又死了。若为官,你定是这世间最奸佞、最贪婪的。”
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说:“世人崇尚贤德清明之官,可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种臣子。为佞者又焉知不长寿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鱼,易遭鹰鸟折损。”
黄四拾起白子,温和笑道:“不知弟为官之时,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遥遥想起自己夜间权柄所握《人间录》,一语双关,不咸不淡笑道:“你将来的造化又岂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黄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许久,才笑得意味深长,“你又……知道了,二哥。”
诸位师兄连同晏二、黄四都整装离去了,山中瞬间空了起来。自他们都去了,章三待姬谷反倒不如之前尽心了。这少年时常打鸟猎兔,玩耍得得意忘形,不亦乐乎了。
扶苏倒也并未以此为意,他在藏书楼一寸土地,便能寻到十万方圆,世俗之事何足挂齿。
转眼十月已至,平都金乌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据闻孙夫子一听,便气得摔了好大一个周时的泥窑古瓶。
这桩事,却是与一贯温柔不惹事的黄四公子有关。黄四素来考前爱猜题,因昭立国三百余年,王道渐衰,黄四闲来无事,破了一个典故,说是“礼崩乐坏之始,夏亡商灭之终”应如何论。他同众人一番好讲,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几乎把人听迷了。谁知今年郡中出题便是这样邪门,竟一字不差,出了这样一道策论。诸人脑中便是黄四一番文采飞扬,论点论据都借鉴了黄四的说法,到最后,九国卿共同会审,竟成了平自立国以来最荒唐的一桩群体舞弊案,始作俑者便是黄四。眼下,一大批学子便要在年前择日处决了,孙夫子的弟子占了三分之二。
有道是怀璧其罪,有未入罪的学子写信回来,叙了前因后果,怜悯一众待斩师兄弟,把信笺都哭花了。
孙夫子气得直哆嗦,登时写信给朝中弟子,可大多却推辞不应,说是此案牵连甚广,况且此前听闻此事已然多方奔走,只是眼下各国司法自治,平国之事由世子一手把持,连朝廷也难以插手。言外之意就是,恩师之恩虽不能忘,同门之谊亦不能负,但此事,爱莫能助。
章三听闻此事,几日内几乎哭瞎了眼,抽噎不止。他们这些兄弟相处了近两年,各自情谊不浅,眼下落了这等罪名,旁人虽瞧他反应过激了些,但尚可谅解,只觉他情深义重。
扶苏一贯沉静冰冷,瞧着黄四与晏二临行时未下完的一盘棋局,磨砺完黑子,又揉搓白子,夜深时吹灭了烛光,直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晨光熹微之时,扶苏歪了一会儿,却在梦中瞧见了晏二。黑暗之中,他戴着面具,一副判官模样,见着扶苏,便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鬼面狰狞,却略带着些沙哑伤感道:“大哥不必费心,晏此生注定有此一劫,大限之期心中自有论数,本是贪恋人间兄弟情谊,才迟迟不肯走。此一时,便借机了了尘缘,去了吧。只是四弟之事,你万万莫要插手,他寿元绝非如此,切记切记!”
话语刚毕,扶苏却蓦地醒来,心中知晓这是二弟前来托梦。他从幼时便从未尝过几分兄弟情谊,思及一贯冷硬的晏二梦中也有了温软之语,低头瞧见未完的棋局,一时鼻酸难抑,如玉一般的手托住了额,许久,才睁开眼。
他不懂尘缘为何物,一贯除了方正书中所言,便从未有多余的眼光眷顾旁的人和物,可自从前世遇见了他的小女孩儿,心便自此不干净了,像是从仙界云端坠入了尘世,有了牵挂,便让人日日思量,在迷雾中挣扎。
书上说知己者难求,书上说唯情字缠绵伤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谊竟也一时似是悟了,苦涩与热忱在心中交替,扰不胜扰,痛不自禁。
他推开窗,章三却用着他的小女孩儿的那双眼痴痴地掉着泪,在诸位待处斩的师兄门前皆放了个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着纸钱,像是着了魔。
扶苏见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恸。
他收拾了几件衣衫,便向孙夫子告辞了。孙夫子抚摸着扶苏的脑袋,苦笑着,却比哭还难看,“连你也要明哲保身吗?谷儿。去吧,去吧,一日之祸,万念皆休,人心叵测,怀璧大罪!老夫毕生心血全废,从今之后,再不收徒!若有违誓,形同此砚!”孙夫子衣冠邋遢,纹理不修,抓起手边几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砚,朝着墙壁上挂着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图》砸了过去,一时轰然,图毁砚碎。他握紧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泪却瞬间纵横满面。
扶苏面色清冷如故,跪了下来,依礼磕了如入师礼一般的三个响头,而后,孑然一身,如来时一般,孤单离去。
平国国都金乌依旧如平素一般热闹。这里是个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从不会因什么学子的集体舞弊案有什么改变。若是穆地,文礼之国,想必动静便要大得多了。
扶苏击了登闻鼓,王殿前诉冤。
按昭礼法,击登闻鼓者,入殿前需三滚钉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饱餍足开审之时,只瞧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头散发,勉强抬起头时,眼珠却异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击鼓,速速报来!若有不实之言,即刻处斩!”
扶苏声音沙哑,握紧双手,这是唯一一块还好着的皮肉。他淡淡开口,讽刺道:“九儿,你好大的威风。”
平王世子哈欠没打完,从王座上跌了下来。
三日之后,平王世子亲审舞弊案。九卿说不必再审,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对众人一通臭骂,说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点,事关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结案?
平国廷尉觉得自己快委屈死了。当时呈案时,世子正醉卧美人膝,连看都懒得看,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给撵走了,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他们的罪过?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点着廷尉的脑袋,气急了却笑了出来,“狗仗了人势行的些混账勾当,淫威平时没耍够,这回倒耍到本殿头上。成,你们既然让他不舒坦,来日他若让我不舒坦,你们一个个也甭想舒坦!”
九儿,阿九,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贵的堂兄,再无人这样唤他。
平王世子头快痛死了,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祸避到了他这小国之中,还牵扯进了这样一桩大案。他心中也颇是埋怨,这素来与他亲厚的堂兄来了此处,竟不设法通知他一番,否则又何至于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赠肉粽之时,扶苏眼神里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样曲解。
最后,让众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复审了三日,最后以冤案放人告终了,什么猜中题目虽百年难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么大家写得一样反而证明没作弊,因为若换成是你,你有那么蠢吗?一番义正词严,说得众臣的脸灰蒙蒙的,却不敢驳了这小祖宗的面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余人择日设考,世子亲自监察。
扶苏伤口略好些,便在考场外候着,等到黄四诸人走出之时,才缓缓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来的,他在考场发了高热,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见扶苏,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唤了句“大哥,莫要离开”,便沉沉睡去。
黄四瞧着扶苏,衣衫虽在狱中脏了些,可衣冠、发带依旧整齐如故。扶苏淡淡笑了笑,道:“四弟这些日子,一贯可好?”
黄四亦是一笑,温和道:“好,狱中伙食亦有几片肥肉。”
扶苏想起之前他亦常抢他碗中肉,有些年岁倒转之感,嘴角浅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后一众师兄衣衫褴褛,十分狼狈,皆拥着扶苏,沉痛哭泣起来。
扶苏担心晏二病情,便要去医馆亲自顾看,平王世子仪仗出了郡院,众人跪倒,这少年目光一扫,瞧了他堂兄一眼,却不敢声张,只火烧眉毛一般说了句“免礼”,便远去了。
黄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贯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只是疲劳过度,加之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众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栈,洗了尘倦,倒头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时,姬谷、黄四二人却莫名失踪了,像是从人间蒸发,行李衣物皆在,人却不见了。
扶苏失踪之事颇有一番因缘诡异,暂且不提。此时却说穆地,王子成觉接了天子一道旨,打点了三千兵马,一身铠甲戎装,便从咸宁府出发了。且说闲话,这少年今年方满十七岁,姿容皮色却日益大盛,因貌美还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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