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看到小蟋蟀艰难拖来的竹片十分开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觉时也攥着。
郡君乔荷终于醒来。他体内余毒无法全部清除,长公主爱儿心切,日日以泪洗面,遍寻名医,却终无所获。当日为毒死马陵,用的是无解的剧毒,乔荷绝顶聪慧,只哈气,沾了些许,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时之气侵袭,身体终究有了阴损。
这一年冬日,乔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龙烧得十分热,书房寝殿中皆摆了七八个火盆,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气。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儿却只寻到一身薄薄的夹袄。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手缝制,在她一岁生辰时套到她身上的。来年三月,小孩儿就要满三龄了,这夹袄显然已经太小,她只能敞着怀勉强穿着。
她冻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却也不再到处乱爬,只缩在树下和屋中,把扶苏握在手心中,替他哈着暖气。
她知道小蟋蟀变得全身僵硬起来,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两只黑眼珠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乔荷起了身,咳了一阵,嘴唇发白。他的床头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触角很短,似乎曾经被截断过,又重新长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唤来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长着短短触角的小蟋蟀又出现在了乔荷的书桌之旁。这清秀异常,气色却极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间系着的暖玉在氤氲的炉香中逐渐沾染了雾气。
小蟋蟀猛地扑向了乔荷的手,乔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着这卷书,迅速地瞧着,乔荷却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断了一只脚。它再次爬到乔荷身旁时,小郡君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折了腿的蟋蟀艰难地爬上了书桌,它从他刻着的书中,从一个字艰难地跳向另一个字。它咬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着极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乔荷冰冷地瞧着,如白玉一般的小手从一个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个上。那是四个字:“植乔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剧痛,僵硬地躺在了书册之上。它本以为还需要费些气力,在书房中找出有这些字的书引乔荷去看,可是……
合该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着乔荷一身素衫,披着白色貂衣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来虽然极其丑,但此时才明白,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情绪。好奇,天真,快乐,善良,那是冰冷无法掩盖的。
扶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儿柔软的小脸和那双十分凶残又深藏怯懦的双眼,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会有谁值得他付出这样竭尽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艰难地用一只手一只脚爬到他的小女孩儿身边。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不必交流,他们又时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树下。老树上高高的地方吊着几只裂了皮的几乎失却水分的石榴。没有人撷取,没有人肯为它剪枝。这是一棵石榴树,是小孩儿的母亲所种。
小孩儿面朝着冬日阳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树,对着仿似笑着一般的果子睡着了。她张着小嘴,小小软软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扶苏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来。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送给她的竹片。
乔郡君找不到植乔。他找了许久,无人叫植乔。乔树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无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残余诸侯终于随着马陵的死亡相继归顺大昭。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个角落的小花园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一身破烂褴褛的小孩儿,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脑袋撞着石榴树。她那样痛苦,那样哭着,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变凉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却救不了他。
无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该天意。乔郡君这一日又走回这个小花园。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她极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体从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泪全都落到了那禁锢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儿的下巴,问道:“你唤什么?”
小孩儿一直哭。
那双红肿的小手一直捶打着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国。
入侵者瞧见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来。
那是两个刻得极其端正费力的小篆。
郡君乔荷冰冷地瞧着这孩子,许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养你。”
小孩儿瞧着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小蟋蟀,许久,在乔荷的臂弯中,垂下头,落下泪。那滴眼泪滚烫,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迹。
“二哥。”小孩儿声音嘶哑,白雪一片,眼珠中没有焦点,许久才张开口。她把母亲克死,即使学会如何说话,却不肯再开口。
乔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脏,双手圈住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他袍中钻。夫子心念一动,笑道:“你们瞧,四郎倒入了画。若谁画得好,今日午餐,便让师母赏你等二两烧肉一壶酒。”
扶苏和晏二对望了一眼,电光石火间,竟一个低头泼墨,另一个咳着白描起来。这些小书生们来书院两年,个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长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语也不好形容。春风沁人心脾,孙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动,此次闭山专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没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结局竟是素来大老粗的少年章赢了众生。扶苏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筹,可他们眼中,黄四弟倒是一张无赖的脸,怎么画都不讨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宾夺主。
画送到后院,小丫头恒春有些迷糊道:“瞧着章师兄是对四郎爱得紧了,才把他画得这样温柔喜人呢。”
孙夫子与孙师娘对望,沉默许久,夫子才冷道:“可见章三十分拎不清,还不清楚陛下为何下旨令他在此处读书。”
孙师娘折了一枝桃花,轻轻簪在恒春鬓角,笑道:“人是会变的,相公。自由时节,年少时,都敢向天偷几日。咱们本不必不宽容。”
章三得了二两烧肉一壶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馋。温柔黄四一边吃一边埋怨:“这肉怎的做得淡而无味?”
他素来有个毛病,约莫是小时候家境未败落时,养刁了舌头,吃什么都无味。
少年章不插话,素来也是吃独食吃惯了的,不大让人,最后一块肉也吞了。黄四眉毛跳了几下,柔声道:“三哥,出卖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还香甜?”
晏二肃着脸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却坐卧无相,言语狂悖,日日偷懒,幸而夫子宽宏随性,否则还有你今日酒肉?”
黄四微笑,“二哥,来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给嫂夫人挣十里红妆。”
这娃的嘴死贱死贱的。
扶苏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气爽,黄四转目却真挚道:“当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这等贤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攒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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