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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出版完结+番外 (书海沧生)


  他们未曾互通情谊,他们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墙之隔。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失去声音,还在太液池奔驰的时候,每一日问云琅的问题。
  云琅,这件周代的爵你觉得如何?是假的吗?
  是的,殿下。
  云琅,你觉得那只猫生得怎么样?我瞧着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琅,你说,这百国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琅,你喜欢我吗?
  不,殿下。
  君心何坚决,到死无两意。
  云琅入殓时,听说怀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孙子兵法》,这是他临终叮嘱。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庙配祀,只要此书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万分,曾经翻过那本《孙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赶写。无人辨认出那些字究竟写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处,字迹勉强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爱到何处,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倾之。
  生甚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这辈子究竟为何来到这等红尘浊世,前半生荣华富贵,后半生形同鬼魅,这样的起伏不定,生命中还有什么是恒常的。后来细细思量,她的来与去,似乎一直在持续一件事,那便是,和时间赛跑。
  和这一生的时间赛跑,还能喜欢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经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来时,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个赌局。
  她赢了,变回了那个痨病鬼模样的奚山君。转身时,一袭白衣蓝袖,芝兰玉树的扶苏,倚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树下读书。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来了,好险。”
  好险,没有输。
  奉娘欺瞒了些事实,那个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没有人改变得了过去,更何况真正的云琅是仙体,一举一动关碍苍生,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扰。奚山君以阐教门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头,奉娘却颇不厚道,未说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门徒若是输了,便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惊讶,“那上了云琅身的是道德门下的哪位高徒?我临行前,特意把对前生心上人的爱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让她对云琅一往情深至斯。云琅六十五岁寿终,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笃定,只有真情,才能换取爱意。
  奉娘笑了,“山君虽赢了,可云琅至死也未承认喜欢过你,故而并不算输,你不必为他担心。他费尽全力,设了一个双赢的局,实乃我两教之幸。”
  奚山君眉头微蹙,问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对我这样关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择的人,只知是个十分聪慧仁厚的公子,带着记忆进入赌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晓内情。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总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着对前世心上人的欢喜对陌生人,不曾动摇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输?陛下过虑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镜道:“这面镜是灵宝天尊赐下,若我方局势危急,便会显现红光。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红光啊,山君,故而我这样担心。莫非,误打误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马上就要飞升,我这等微末小人尽了全力,只为讨生活,还顾及什么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请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几套人皮赏与我,我那小夫君马上要出山念书,不置办几个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
  三公者,素来两相一将。此余与诸君皆无异议。然则将星可为女子耶?孝武朝曾有例,女子一时掌三军。余与晋阳令泽辩,泽曰一时之计,终成将星者乃武忠公芸也。芸逝,天子泣于堂,三日不朝,由此可见一斑。余笑言,女将纳后宫,安得复提。泽不以为然,道皆妄言,武天子与女无私情。泽素慕武朝,自与吾唇枪舌剑,然则,史辙早消,余与友不过野话一二,窥探圣朝事罢了,岂有定论耶?
  —《野趣·说史篇》
  十年前,平王找了相士算平境大运,那相士据说是前朝国师褚上人之子,文王卜卦极准,敲一敲龟壳,便知乾坤。平王此人一生,便应了他的封号“平”,幼年不出彩地在王子堆里混着长大,封王的时候默默混在哥哥们身后,谁当天子都没他什么事儿,待到大婚,又娶了个不起眼的王妃,不出两年,安安稳稳地得了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生来瘦弱,太后太妃们看一眼便撂到脑后了,但平王还挺满意,至少是个男孩儿。而平王世子渐渐长大,也同平王幼年时一样,混在一众秀美钟灵的王子中间,又开始了平淡无奇的一生。
  相士晃晃龟壳,睁开一双晶亮的小眼睛,笑着说:“卦象好啊。”平王眼睛都亮了。如何好?莫非他有朝一日能成诸位王兄里最有钱、最受百姓喜爱如穆王一样的大贤王?莫非他哥哥的儿子一朝死完后他儿子有朝一日顺位继承当上皇帝,而他临老当个皇帝爹?莫非全天下的土地,有一半在某一年寸草不生,他哥哥一怒之下道,全给了平王吧?!平王想入非非,心肝直跳,问道:“怎么个好法?”
  相士哈哈笑,“王爷大福,有生之年,平境都如今日一般太平。”
  平王瞬间两眼发花,挥挥手,蔫了起来。那相士却捻着山羊胡,不肯走,迟疑道:“不过,大运之中倒有个小小的劫,不知当讲不当讲……”
  平王兴味索然,打着哈欠道:“先生但讲无妨。横竖不过哪年又发了水,封地粮食又不够了……”
  相士断然打断他的话道:“并非如此简单。依照卦象,平境倒像是要出女祸。”
  “怎么个女祸?”平王眼睛亮了,生活已然如此索然,若是有个美貌的妲己、褒姒挠去他的心肝倒也不枉此生。
  “似乎,似乎……若无意外,贵宝地应是要出两个王妃,一个……祸国殃民的皇后了。”
  平境共分三郡,东郡、澄江和金乌。东郡为边境重兵把守之地,澄江以大昭第一淡水澄江为名,而金乌取名,则是因钦天监手册记载,此地为日头最圆最大,观日景最美之处,后才以“金乌”命名。
  金乌与澄水接境,泛舟观日一向是文人骚客最喜好的,故而金乌一向人群熙攘。高谈阔论、儒帽风流的是逛茶馆、妓楼的书生,沿街叫卖、粗衣油腔的是商户,缓缓悠哉、依柳而行的是马车中的公子闺秀,一身皂衣、呼来喝去的是衙吏,观形容,一切皆一目了然,泾渭分明。只是最近一二年却来了一伙看不出道道的家伙,均是黑衣束发,手捧船只,行街叫嚷,似做买卖,句句“唯吾大道,素行封谨。耻有遗漏,但凭随心。无有穷富,无有名利。如梦虚妄,皆可变当”。如有人好奇上前,那些人手中捧着的极小极精致的船只便发出耀眼的金光,纤毫毕现的小小十六金窗扇扇璀璨摄人。
  听说有富人嫌生活无趣,卖梦入金窗,说要换取人生至乐,三日后出来,便丧了斗志,不到一月,把万贯家财抛得干干净净,离家出走,不知去了何处。
  又有贫穷书生,自小算命相士皆说是大贵之相,却命途多坎,考了十五次秀才仍未中,他素来爱说娶妻当娶郑光华,做官当为商李丞。商鞅、李斯均是先朝赫赫有名的丞相,而郑光华则是当今贵妃郑氏堂妹,小小年纪便艳名远播,书生听闻可卖梦,便把此梦卖了,入了第八扇金窗,换取衣食无忧。待他出来,果真不出半年,他便意外得了良田千顷,锦衣高楼,衣食无忧起来。只是秀才依旧不中,郑光华也在年后堂兄郑祁封侯,郑氏权力达到巅峰时许配给了二皇子。书生热衷算命,固执地认定自己当日入了金窗,棋高一着,复找相士算命,相士却叹息良久,并不言语,只是摇摇头。
  自富人走了,书生阔了,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小小金船益发显得神秘起来。富贵人沉吟逡巡,不敢进,却又忍不住诱惑,穷人个个趋之若鹜。不多时,金乌、澄江两境一夕巨富、一夕卖妻倒皆变得不甚稀奇了。有好事的贼趁夜偷到过一只船,映着月光还没瞧出个细致明白,那金船便自己燃了,半晌,只留下余烬。
  平王也听闻此事,与王妃嘀咕几句邪术之类,便无下文了。他素来是个懒王,加之因算运道灰了心,封地的政事多半交给了世子成玖,自个儿游山玩水逍遥自在,自是不管谁富了,谁又穷了。富户纳税,穷汉接济,税银不曾少,粮仓不曾多,也就罢了。
  平王世子更是个懒人,便更不理了。只是与他一起赌钱逛楚馆的几家纨绔公子不到半年却因此换了几茬,着实让人窝火。
  “报!报……世子,司徒公子来不了了,司徒老爷换了梦,莫名其妙把所有的铺子卖给旁人,带着公子走了。”小太监擦了擦满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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