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济济满堂,却忽然都安静了。老臣涨红了脸,指着青城骂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鸡司晨者,陛下岂可听耳!她来此,不顾廉耻,是为了自己的情郎,诸君,莫要被她哄骗了!”
天子挥了挥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宽恕你犯君之罪,但尔终不可为了私情,让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层薄薄云气挡不住的热烈朝阳,眼睛明亮放肆得惊人。她说:“天下万民皆知,云琅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情郎。吾与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尔等今日烧他衣衫,不过懦夫行径,何妨烧了我这三国之主泄愤?”
景宗的脸色变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儿戏!”
青城却变了颜色,冷笑而似不惧身后刀枪剑戟、千军万马,掷地有声道:“他们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欢喜!今日我烧己身为云琅辩白,若从头至尾未曾发声,足见吾心之坚忍同云相之诚,只愿陛下再宽限云琅十日,十日之内,云琅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处置如何?”
青城从侍卫手中夺过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闭上了眼睛。
太极殿上,火焰轰然燃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脸庞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们都说他们从未瞧过这样胆大妄为,这样大逆不道,这样不识好歹,这样……痴情的女子。云琅的门生似有触动,心中惭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轻的天子惊呆了,他瞧着橘红嚣张的火焰蹿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咙梗了半晌,才颤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终究没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紧了拳。
众人看着火焰中眉毛也被燃着的忍冬,都不忍地闭上了目。
忍冬觉得很痛。她咬紧了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她抱着那叠衣服,缓缓地把它们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却想起了云琅的拥抱,心中酸涩得很想哭。火苗缠上她的手指和那叠衣服时,烈火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她那样想念他的拥抱,怀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见糯米肉的一瞬间。她知道,他必定曾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抱她入怀,那样珍重,那样怜爱。那或许是他们的前世,只有她记得的前世。人说讲虚妄之事是因无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划定了一个虚无的前世,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当烈火烧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确定,她上辈子欠了云琅,只是,从未想过,欠他这样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还能活着,可是,当她睁开眼时,人间已经变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听说,云琅在那十日之内大败突厥元帅忽而朗,之前三战皆败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如今早已战胜回朝,听说,她的母亲庆德太后对天子极度不满,听说,听说……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亲接到了身边,保护了起来。她住在侧殿一个小小的院子中,孤独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辰。直到她三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景宗听说因为行事不当,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国诸侯便联名上书,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闭门不理此事,无论诸王谁请,一概不纳。
再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儿,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称真宗。
她若还“活”着,恐怕已成“长又长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宫中没有铜镜,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双柳墓,竟然因为当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经成了天下万民心中有名的姻缘圣地。这个载着她那样绝望的爱恋和不堪的少年时光的曾经,就这样,随着她的死亡,也渐渐逝去了。
她的母亲垂垂老矣,抚摸着她的面庞,流泪道:“我儿若颜色如故,此时想必也已生了皱纹。”
忍冬少年时就一直闯祸,一把年纪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觉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册排名前三的贤后,从他们忍了她这么久,从没有亲手宰了她,就可见一斑。
忍冬挺沮丧的,自己这么个鬼模样,烧焦得连皱纹都不长,那些曾经有过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单纯,似乎早已随着恭桶倒进了粪坑。
她喜欢云琅的第十五年,已经足足有五年没见过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琅也许没有忘记自己,因为她为他争取的十天就这样变成了一辈子。
可是,依照云琅素来的模样,没有忘记也仅仅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
太皇太后去世了。国丧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带着三尺白绫来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这个长姐,也许到现在,她还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觉得人虽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绝不是这个死法。所以,忍冬带着金银珠宝,很大气地从老娘给她准备的地道逃跑了。
外头的人间终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颓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隐姓埋名,置办了宅子,又喜气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邻居。
第一日,她命人给云相府送了一把热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调戏到心上人,她乐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粗绿野草,想起云琅那张困惑无奈的脸,忍冬窝在椅上十分开心。
她很喜欢读些志异怪闻,但是自从被火烧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账房先生念了几段,终觉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罢了。
夏日的黄昏,漫天的橙红云霭,染了整个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让人那样眷恋。昏昏欲睡的忍冬似乎是惊怔间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小美人们也都不在了,一睁眼,终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没有人不停地挥着手帕,对远方的她温柔道:“殿下,这里,也可以瞧见云郎呢。”
她叉着腰,踩在竹色的摇椅上,意气风发地张大嘴时,对着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无法再告诉云琅。
那一场火,烧坏了她的嗓子。
云琅常常在竹林中走动,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他常常站在林中读书,林影斑驳时,沙沙作响时,忍冬便坐在泥土上,双手抱膝,听他念书。
云琅似也喜爱那些鬼怪狐灵,常常读些此等异闻。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却已带了吸引人的温柔。
“时有雨,张生背书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闻乌啼。夜半子时,隐约灯笼,红黄四提,无有归依,遥遥荡来。生大骇,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举身。久,陡然睃目,笼中竟非火色也,盖美人抱珠环舞,皆烛芯高低,莹润不可方物。生痴怔,触之,却轰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听得入迷,一墙之隔,云琅读到“轰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来。第二日,他已换成别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书,却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头。他总是讲着教忍冬开心的故事,书里的书生和妖怪全是圆满的结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着一大把,边吃边听故事,看着满手的红紫,料定嘴唇也是这等妖怪颜色,云琅再一本正经没有语调地念着书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显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乐不可支。
她决定吓他一吓。她教下人寻来了野猪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满了桑葚汁。晡时,晚霞漫天的时候,忍冬爬上了院墙。她的记忆一闪而过,前世兴许也有这样忐忑的时候,院墙让人心颤,只是因为隔壁风光秀美。
云琅背对着青苔满布的瓦壁,手中握着一本书,颀长的手指点在了书页中的某一处。他靠在竹树上,认真地念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他的影子,便从院墙上栽了下来。
竹叶似乎也受了惊吓,全落在了云琅的直裾长袍上。
云琅没有转身,他继续读着:“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个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来,从背后缓缓又缓缓地踮脚抱住了他。她的泪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长衣之上。若是她还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还能时时刻刻寻着理由见到他,该有多好。
这是忍冬这辈子第一次抱云琅。云琅怔了怔,书掉在了厚厚的竹叶之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着环着他的那双手,枯瘦焦黑而伤痕斑驳。
云琅闭上了眼,他轻声道:“殿下,臣曾说过,对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岁的时候,按照纪元,是喜欢云琅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琅离世。
他临终的时候,她没有去。世人相传,云相临终时面目十分安详,他无愧万民,含笑而终。忍冬想起了自己还年轻时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说她在蔷薇丛中对云琅一见倾心,她依旧没有那刻的记忆,只是现在仔细想来,这辈子,兴许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琅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时,蔷薇丛中的小殿下忙着东挑西拣,蔷薇丛外的小状元忙着低头喂鱼。还身为少年人时,瞧着这世间,真的真的很无聊。无论是嫁人,还是考取功名,都一样无聊。而人生最快乐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将死之时,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这样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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