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娘拿起边上的拨浪鼓,咚咚敲出声响,递给浅悠:“你乖乖吃药,吃了药我们去外面扑蝴蝶,好多好多蝴蝶在飞呢。”
浅悠像个孩子似的欢喜地摇起拨浪鼓,皱着眉头一口一口跟着曦娘吃药,吃罢了擦擦嘴,就缠着要到门外去,可她不会自己穿鞋,等曦娘穿好了,才蹦蹦跳跳往外跑,在外面看见侍卫走过也不会害怕,笑眯眯地对人说:“我去扑蝴蝶,去扑蝴蝶,你们去不去?”
一个成年人模样的女子,却做出五六岁孩童的举止,一般人看了都会觉得瘆人,但庞大小姐被浑身是血的救回来,第二天苏醒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对于照顾她的人来说,不再像从前那样看到男人就大喊大叫地发疯,这样傻乎乎像个孩子似的,倒也挺好的,她每天都会笑,被哄了就会高兴,但可能一辈子这样,永远不会“长大”。
这一边,慕茵一路奔到了表哥的房间,屋子里浓烈的药味呛得人咳嗽,军医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见到慕茵推门而入,忙挥手示意:“慕姑娘,您洗过手了吗,这身衣服从哪里来?”
屋子里冷如冰窖,也的确是放了许许多多的冰,军医说天气越来越热,伤口容易感染,世峰派人到附近各个城镇去问去找,果然有官衙和私人在地窖中贮冰预备度夏,他们尽可能地运来冰块,好让齐晦的屋子清爽干净,军医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进入,慕茵只能退了出去,隔着窗户看榻上的齐晦。
“小姐,军医说王爷身体正在康复,您不要太担心。”卫猛劝道。
“可他还没醒过来,四天了,就算身体完全好了,如果一辈子不醒过来成了个活死人,嫂嫂怎么办?”慕茵眼中含着泪,自责不已,“我为什么没看到他受伤了,如果早一些救他,就不会流那么多血,就不会流那么多血……”
卫猛也自责,他们光顾着杀敌,没意识到王爷到底是中了弓弩,那弓弩射中了王爷左肩,看似不害性命,可军医说伤在大血脉上,所以血流如注,能捡回一条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能不能醒来,就看天意了。
“他若醒不过来,嫂嫂怎么办?”慕茵紧紧咬着唇,她知道简风也会伤心,倘或简风知道是她没能及时去救表哥,他就算不恨自己,也一定无法原谅她。
京城之中,湘湘下午和皇后见了几位外邦使臣,那些使臣听说是皇后和亲王妃接见他们,本是觉得被怠慢甚至不屑,但与皇后和湘湘相谈之后,却都满意而归,他们也是知道如今帝国皇室发生了什么,想要来探一探情况,没想到皇后和亲王妃气度非凡,没有让他们感觉到一丝可以乘机对朝廷落井下石的可能。
见过那些人后,湘湘就累了,回到中宫吐了好几次,早膳午膳都吐得干干净净,疲惫之极的人,不得不卧床躺下。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梦里梦见她的丈夫,可她怎么叫齐晦的名字,齐晦都不理睬她,湘湘哭了,从梦中哭醒过来,皇后听见动静跑来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湘湘擦去眼泪,让自己平静一些,摇了摇头说:“做了个噩梦。”
而此刻,前线战胜的消息刚刚传入宫门,整个皇宫都热闹起来,中宫也很快得到消息,皇后恨不得拉着湘湘转圈庆祝,但湘湘却意识到,既然是前方送来的消息,齐晦为何不捎带一封信给她,这些日子若从边境传消息来,他都会让简风送一封信,哪怕只是珍重二字。可是看到皇后那么高兴,看到宫人们舒口气笑容飞扬,她没有说出口,那个噩梦不会预示什么,她的丈夫一定会归来。
战报传遍整座宫宇,明德殿里皇帝也听说了,他冷笑着对内侍说:“就快了,咱们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内侍劝道:“皇上不要太悲观,也许一切还会有转机。”
皇帝没言语,半天后突然问:“宋静姝怎么样了?”
内侍摇头道:“奴才不知,不如奴才去为您打听?”
而他们前往长寿宫去打听太妃境况时,中宫的软轿却停在那里,明德殿的人不宜靠近,就想法儿问了门前的宫人,才知道静太妃重病了,刚刚一阵厥了过去,太医觉得回天无力,就奏请皇后和王妃。
长寿宫寝殿内,静姝缓过一口气,她瘦得皮包骨头,再也没有了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像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人,连神情都是安静的。
湘湘在床边看着她,伸手暖着静姝冰凉的手,静姝感觉到,稍稍抬起来看了眼,冷笑道:“你在施舍我吗?你觉得现在对我关心之至,我还会信是因为我们还是姐妹?”
湘湘没说什么,直接把太医叫来看她,而宫女端来要给太妃喝的药,那气味勾得湘湘一阵恶心,忍不住在边上干呕起来,几个宫女围着她,想劝她去处透透气,可湘湘还是留下了。
静姝任人摆布着灌下一碗药,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湘湘,即便被宫女挡住了也没有挪开,直到吃罢了药,湘湘重新回到面前,她才忽然问:“难受吗?干呕是不是很难受?”
“难受,快要疯了。”湘湘应道,“肚子也打起来了,腰粗了脸圆了,我好容易保持着苗条,全没了。”
“还要多久能生?”静姝问。
湘湘低头看了看肚子,道:“太医说大概在十月,怎么了?”
宋静姝长长喘一口气,盯着湘湘的肚子看着,说道:“太久了,要十月才生,能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湘湘微微蹙眉,却听静姝说:“我怕我活不到十月呢。”
☆、282不能共富贵
皇后见太妃说这种话,心中有些不忍,可一想到曾被她虐待,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索性转身走远些不再听。可才到门前,却见她的宫女进来,悄声说:“娘娘,明德殿的人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像是皇上又来打探什么消息。”
皇后沉沉一叹:“还有什么可打探的,人都要留不住了。”她回身看,见湘湘又坐到了太妃身边。
“你是想见了我的孩子再走?”湘湘问,伸手将静姝凌乱的头发捋顺,她还那么年轻,可面上却有了苍老的痕迹,而一次又一次留下的伤痕,原来平日里都是用脂粉掩盖,如今她不施粉黛,全暴露在眼前了。
“从前说,将来彼此成亲有了孩子,要做孩子的干妈,男孩子做兄弟,女孩子做姐妹,若是男孩儿女孩儿都有,那就做夫妻。”静姝慢悠悠地说着,虽然湘湘在为她整理发丝,可她没有看着湘湘,那目光像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要在那里,寻找一处安心之地。
“可是我没有孩子了。”静姝脸上像是带着笑容,可凄凉得叫人心寒,她渐渐把目光转到湘湘的肚子上,轻声道,“好歹这辈子,能看一眼你的孩子。可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了,我们早就不是姐妹,曾经的许诺也不存在。可是不论如何,让我最后看一眼你的孩子可好?”
湘湘的心沉到深渊里,她为齐晦不安着,心中正是没有依靠的时候,静姝却又说这生离死别的话。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不止一次恨静姝,不止一次要斩断姐妹情,可是如今当一切即将归于平静,当所期盼的事都要成了真,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过去的那些,要不就过去了吧。
湘湘无法判断自己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若静姝现在身体康健,依旧张牙舞爪,她当然不会这么想,可静姝已在生死之间,十几年的情分,再硬的心肠也会生出悲悯,可是这样的悲悯对静姝来说,还有意思吗?对她自己来说,又是不是懦弱的表现?
她希望自己成为内心坚强的人,可是情感之上,除了对齐晦至死不渝的爱,对于静姝,甚至对于庞浅悠和皇帝,她一直在道义和情意之间徘徊。皇后说全力的滋味真不赖,湘湘亦有所感受,她已经习惯了俯视所有的人,也就开始看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想什么。而看不清自己,心中就会不安,可是现在她没有人能够依靠,她的丈夫还没有归来。
离开长寿宫的路上,湘湘和皇后并肩走着,天气渐热,皇后手里有一把精巧的折扇,热心地为湘湘也扇风,湘湘摇头推却,说道:“我是不是现在变得特别矫情。”
“怎么这么说?”皇后不明白,但一想方才的事,猜湘湘是为了静太妃烦恼,笑道,“其实刚才我跑开,就是因为看到她那么惨,心里有些不忍心,可我不想原谅她,永远都不想,那就眼不见为净。可我也能原谅她呀,要怎么做全看自己,姐姐若要和她好,我会不在意,反正她再也不能欺负我。”
“也是看到她可怜,才想要把过去都算了,可因她而死的人,我们所受的辛苦,难道也算了。”湘湘苦笑,“我特别地烦恼,越想越觉得自己矫情。”
“那姐姐就放开怀抱和她好,真正地重新做姐妹。”皇后洒脱地说,“大不了她又故态复萌时,一脚把她踹开。”
湘湘笑了,甩了甩皇后的手说:“我们的小皇后,也开始能开解人了,我想找人说说,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皇后笑:“我觉得,我还是很有悟性,也许青灯古佛,会成为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