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品官一怔,倒是上官久,毕竟是殿中侍御史,专门负责在上朝时打小报告的,先反应过来他二话不说一举朝笏,声如洪钟道:“臣上官久弹劾吏部侍郎杨滔!无凭无据,就妄自揣测高宗皇帝钦封的西河王一脉郡主!此乃罔故高宗皇帝圣命、目无朝廷、目无皇室之举!恳请圣察、给予重罚!否则何以彰显朝廷威严、皇室尊贵?!何以敬重高宗皇帝?!”
秋曳澜听上官久点出这四品官姓名眼波一转,认真看了那人一眼姓杨,好像是杨王妃的族人?
记得杨家本来是中立党……
不知道他倒向太后党是不是因为杨王妃被自己虐了?
那杨滔闻言依葫芦画瓢,朝丹墀上行礼请罪这次是谷太后点了头,把事情揭过。
看起来是两人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吃亏,重回起跑线。
但杨滔那边是出来一位紫袍大员助阵、才让秋曳澜请罪的按大瑞官服的规矩,三品以上才有资格服紫;四品五品服朱;六到九品服青;流外官跟庶人服白。
也就是说,今日朝会到现在,太后党这边已经出动了六五四品各一位,三品以上也有一位,甚至还有位三品以上的老者虽然没出列,却在暗中指点……
但反观皇后党除了一开始组队刷存在感、报自己名字比要弹劾的对象还响亮的三位六品侍御史外,连个有资格穿朱的都没下场!
近年来二后一直势均力敌,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造成这一幕出现的,是年仅十三岁的宁颐郡主秋曳澜!
等杨滔直身后,满朝文武再看向秋曳澜的目光,已经没了最初的无视、轻蔑与戏谑!
豆蔻年岁的小郡主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一身素服,还不到阮清岩的肩高
她身后是寥寥几个跪到现在的下仆,大概因为初次觐见天颜,惶恐得跪到现在还在发抖;她身旁仅有一个一袭青衫、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小士子,即使心甘情愿为她粉身碎骨,能力却有限;她的身世满朝文武都已经知晓:满周丧父,去年丧母,目前无怙无恃。跟秋孟敏一家闹翻之后,唯一可依靠的长辈就是已经不认识她的外祖父……
但此刻却无人能觉得她孤独可怜,反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像生长悬崖峭壁的幽兰,默默扎根石罅,苦苦挣扎生长,孜孜酝酿绽放最后花开了,散一缕芬芳不与众香同,引无数赞誉犹过眼烟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多少痛苦,只为自己,不为任何人。
回想她进殿以来的不骄不躁,不怒不急……即使在紧挨丹墀的那些清一色紫色大科官服的人群里,许多面色如常的大员,瞥向秋曳澜的目光,都透着若有所思。
短暂的寂静后,始终神色平静的秋孟敏整服而出,朝丹墀上拜倒,沉声道:“臣秋孟敏,以身家性命和西河王之爵,担保臣生母路氏,虽曾被嫡母西河太妃逐出,但!太妃临终之际,顾念旧情,托人转嘱臣,将生母接回王府奉养!”
秋曳澜、阮清岩同时一个激灵、心神大震!
第四十章 平地惊雷!
皇后党这边也察觉到了危机秋孟敏连爵位跟性命都当众压出来了,没有相当把握,怎么肯下这种重注?
百官骚动片刻后,一名浅绯袍服的五品文官,神情凝重的出列:“兹事体大,可有证据?!”
秋孟敏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先看了眼呆立到现在都没机会插嘴的杨王妃,目光再移,到杨王妃身后俯伏于地的数人身上:“当年侍奉太妃左右的老仆两位,可以佐证!事实上,本王得知太妃原宥生母,也多亏了两位忠仆相告!”
他朝丹墀上一拱手,“恳请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准许她们为臣佐证!”
皇帝照例木着脸端坐在那里做摆设,恐怕心思早已在魂游天外。
江皇后目光一凝,娥眉蹙了一下又恢复如常。
谷太后自然是神情愉悦,微微颔首:“念她们伺候西河太妃一场,可以起来说话!”
秋曳澜咬了咬唇,与阮清岩一起看去却见杨王妃身后站起来的两人,一老一壮,都是女子。
年老者鸩面鹤皮,但老当益壮,精神奕奕;少壮者不过三十来岁,唇红齿白的,颇有几分姿色。秋曳澜对她们毫无印象,但她身后的李妈妈却低呼一声,脱口道:“管妈妈、东瑶!?”
秋曳澜心头一沉:这两人,居然真是伺候过太妃的老人?!
“噤声!”李妈妈的失声惊呼,让丹墀下负责维持朝会秩序的内侍一皱眉,甩了下静鞭呵斥道!
秋曳澜忙回头朝李妈妈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这中间那管妈妈看都没看她们,规规矩矩的朝丹墀上一礼,口齿清楚道:“婢子管氏,贱名不足挂齿,乃是夔州人士,随父母流落京中。后父母过世,迫于生计,十三岁时卖。身入王府伺候,十六岁上蒙先西河太妃之恩,得以近身侍奉。至太妃去世,王爷垂怜婢子,准许回乡养老,这才离开西河王府!近来闻说王爷需要婢子佐证往事,壮胆上殿,得瞻天颜、凤颜,虽死无憾!婢子绝不敢有只字谎言!”
这管妈妈看年纪总有六十多了,从她十六岁伺候西河太妃,到十一年前西河太妃过世,也就是说她服侍太妃足有三十年还有余!几乎是西河太妃一过门就开始伺候。
凭这一点,她资历就比李妈妈还深李妈妈二十来岁才开始给西河太妃做主厨,如今也才五十多!
更何况李妈妈主持厨房,不可能成天陪在太妃身边,哪里能跟这管妈妈是贴身下人比?
而且秋孟敏不仅仅找出一个管妈妈来佐证,还有一个东瑶!
东瑶是这么讲的:“婢子文氏,曾蒙西河太妃赐名东瑶,乃西河王府家生子!太妃过世前数年,婢子有幸伺候榻前,为大丫鬟之首!”
秋曳澜咬住嘴唇。
皇后党个个神情凝重!
管妈妈跟东瑶报了身份来历,开始描述西河太妃临终前的情形:“……先王爷战死的消息传回来后,因为太妃只先王爷这么点亲生骨肉,闻讯之后痛不欲生,当场昏厥了过去!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那时候宁颐郡主才满周岁,先世子才八岁,尚且都需要人照料。而阮王妃得知消息后同样卧榻不起王府上下惟恐太妃与阮王妃有失,很是手忙脚乱了几日。结果这中间先世子不慎坠湖夭折,太妃本来就在病中,得知消息后,连吐了几日血,就……”
“太妃临终前,再三叮嘱阮王妃不要追究大夫的责任。又说先王爷与先世子都没有了,那西河王之爵自当由如今的王爷来继承。而如今王爷的生母,当年虽曾因小过被太妃逐出,终究是王爷的生母!王爷接掌西河王府后,宜解前怨,接生母还府颐养,以尽人子之责。”
“太妃还让婢子与东瑶转告王爷,请王爷念在同为西河王一脉的份上,照拂阮王妃与宁颐郡主些个……”
管妈妈跟东瑶说到后面,似乎触动了主仆情怀,不禁红了眼眶,声带哽咽!
而秋曳澜面无表情的听着,心寒如冰!
这番描述看起来很普通很正常,但绝对是经过精心设计!
先说秋仲衍的战死导致了西河太妃的病因:“因为太妃只先王爷这么点亲生骨肉”根本就是在暗示太妃只看重自己亲生的秋仲衍,不把秋孟敏这庶长子当儿子看!隐而未点之意就是西河太妃不是个好嫡母!
再说秋静澜之死时,强调秋曳澜和秋静澜当时“尚且都需要人照料”,等于是明着指责阮王妃这个做母亲的没照顾好子女了!一句“惟恐太妃与阮王妃有失”,倒是给负责照顾秋静澜的下人撇起了关系!
如果说以上这点话还是蓄意为之的话,接下来的这两番话,那就毫无疑问是恶意满满、恶毒无比了!
“太妃临终前,再三叮嘱阮王妃不要追究大夫的责任”,言外之意就是太妃不叮嘱的话阮王妃就要追究大夫明明是受了老来丧子的刺激,非药石所能治,偏偏治不好就怪大夫可想而知,这句话后,听到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觉得阮王妃不讲道理喜欢乱迁怒!
何况还有管妈妈跟东瑶出来前,秋孟敏强调的“本王得知太妃原宥生母,也多亏了两位忠仆相告”,这么前后一对照阮王妃同样听了西河太妃对于秋孟敏有利的遗言,但,转告秋孟敏的只有管妈妈和东瑶。
简直在直说阮王妃对秋孟敏不满。
不满到了隐瞒西河太妃遗言的地步!
那么作为阮王妃的亲生女儿,秋曳澜忤逆和污蔑秋孟敏,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说好听点是被阮王妃误导了;说难听点就是被阮王妃教唆!
“西河王之爵自当由如今的王爷来继承”,上面已经将西河太妃、阮王妃抹黑的差不多了,这里却以嫡母的口吻确认秋孟敏继承王爵的合法身份!
接下来再提路老夫人的事情,“以尽人子之责”,有这句话,如果反对,那就要面对西河太妃不近人情、阻止庶子“尽人子之责”这个质问!
最画龙点睛的是最后那句话请王爷念在同为西河王一脉的份上,照拂阮王妃与宁颐郡主!
因为这最后一句话,联系上下,众人就会得出结论:早年西河太妃因为嫉妒庶长子秋孟敏母子,仗着嫡母身份把他们赶出家门!显得无情之极!
但由于秋仲衍跟秋静澜的死,西河太妃饱受打击也即将撒手离世,这时候西河太妃为了还剩下的孙女秋曳澜考虑,不得不转变为人处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