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淡却华贵的衣饰并未改变他清澈温雅的气质,一双黑眸明若宝珠,坦荡安静地倒映她容颜。
他已将下方的那半截笋挖出,递给十一看,“瞧,若是埋在土里,不过无声无息地枯死,谁又能看得到底下还深藏着这许多?”
春笋刚窜出尖尖的角,露出地面以外的那截笋外壳粗糙暗黄,裹着短短一截笋尖。
宋昀挖出的埋在泥土下的另外半截,鹅黄的笋皮下却是晶莹白.嫩的大段鲜笋,一眼看去都似感觉其鲜嫩可口。
十一将笋接过,沉默半晌,低叹道:“对。浑金璞玉,不该掩于沙土。”
宋昀垂着眸,似微微怔了下,唇边才漾开一抹笑,如涟漪般轻轻荡了开去,“郡主,你在说你吗?”
十一把断笋重重丢到竹篮里,不屑地横他一眼,“明知我说的是你,装什么装呢!”
她提起竹篮待要快步走开,宋昀忽伸手,握住她臂腕,“郡主!”
十一低头瞧向他握向自己的手。
宋昀慌忙缩开,面庞已浮上红晕,尴尬地咳了一声,正待说话时,那边忽然传来了猫叫。
两人都未必算得十分合格的猫主人,却也很快听出那正是花花和小彩的叫声。
那叫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嗷呜嗷呜”,听来十分怪异,再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
见十一注意力被猫叫引去,再未曾责怪他匆促间的无礼,宋昀舌尖转了几转,滚到唇边的道歉又缩了回去。
他也向那边看去,猜测道:“莫不是打架了?在抢鹦鹉吃?”
十一向那边走去,随口道:“不会。花花总让着小彩……何况它不吃鹦鹉。”
“要不就是遇到蛇了!”
十一笑道:“这时候哪来的蛇?听着倒似从来没在乡野间待过似的!”
宋昀微笑道:“对呀,是我糊涂了……”
说话间,十一快步向行前的步履猛地顿下。
宋昀不防,一时不及止步,正与她撞上,差点摔地。
十一连忙回身挽扶时,手臂恰环过宋昀的腰。宋昀收不住脚,正与她擦过面庞抱了个满怀。
十一倒未留意他们紧紧相贴的暧.昧,只红了脸窘迫道:“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去吧!”
宋昀抬眼,也已见到了草丛里狸花猫、三花猫一上一下摞在一起的身影,也不由尴尬苦笑,“嗯,是……是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样说着,却已悄悄伸出手来,轻轻将十一环住。
十一怔了怔,忙不动声色拉开两人距离,笑道:“阿昀,回去吧!”
宋昀点头,返身随她回去,手顺势挽住她纤美的手腕。他轻笑道:“郡主,你家的鸟儿还真不那么好吃。再隔阵子,小彩得为你家花花生儿育女了吧?”
十一道:“嗯,那鹦鹉花了小珑儿三两银子呢,作小彩的聘礼也够了!”
她一边说着,欲要抽开被宋昀挽住的手。宋昀不言不语地加了一把力,将她握得越发紧了。
十一低头瞧了瞧,目光便尖锐起来,“宋昀,除夕宫宴,仿佛是你当众回绝了皇上的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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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我心悦卿(二)
宋昀眉眼间有些羞赧,却轻而明晰地说道:“郡主刚烈,最厌恶受人摆布。若我不回绝,郡主必会回绝。郡主当众回绝,便是皇上、皇后不计较,到底也会伤了天家颜面,对大家都不好。妲”
他并不回避十一冷锐目光,微红着面庞注目于她的清艳面庞,“何况,若郡主因我而与皇上、皇后争执,从此必定与我心生隔阂。即便只为避嫌,从此我也会成为琼华园不受欢迎的客人。”
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既念着往昔之情,又念着解围之德,待他宛若家人,连路过、齐小观等都不拿他当外人。
十一不由顿身,仔细看向这个看似随波逐流一步步被时势推到如今地位的少年。
他显然很紧张,握着她的手指骨僵硬,掌心有汗,却似鼓足勇气般与她对视着,慢慢道:“我待郡主心意从未改变。若耶湖上,是郡主弃我而去,而非我舍不得未来尊荣。我来杭都,只因你会随韩天遥前来杭都。而且……我不想你跟我要酒的时候,我只能奉上村醪乡酤。郡主,我怕我委屈了你。”
他的眉眼安静诚挚,被竹色翠影敷上了浅淡的光晕,身姿便有些朦胧窀。
十一的眼底,依稀便是南屏山那个素衣的男子,在月下与她相拥,痴痴地诉着他真挚的眷恋和伤心。
直到最后一句,十一才努力将眼底的幻影和泪光一齐逼退,嘲讽地笑起来,“阿昀,我一直当你是个诚实君子,不想到京城几日,竟也学会了花言巧语,满口谎言!若耶湖分手之际,我不过是飘零市井间的微贱女子,若与你隐居山林,委屈的只怕是宋公子你吧?”
既然彼时他并不知晓她是名动天下的朝颜郡主,又哪来委屈她的说法?
十一含怒将宋昀推开,便提着竹篮快步离去。
宋昀顿了顿,忽叫道:“六年前,有个叫朝颜的少女,和她的师弟小观,在渡口救过一对母子。”
十一猛地顿住身,回望宋昀。
她完全不记得她救过的那对母子的模样,但她记得自己唯一一次下水救人。
她游泳的天赋远不如学武的天赋,凭她好容易学会的那点水性去救人,差点没把自己给坑死。
宋昀眼底有泪影,却蕴着清浅笑意,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微哑着嗓音道:“那一年,有个姑娘把我从河水中央救起,要我把灰色的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六年后,我又见到了那个姑娘。我发现她好像也落到了河中央,半昏半沉,她的天地也成了灰色。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我只想像六年前她救我一样,也把她救出那漩涡。”
十一默然看着他到自己面前,嘴唇动了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昀已张臂将她拥住,紧紧地拥住。
十一手中的竹篮掉落于地,竹笋滚在草丛里。
翠影竹光下,他的声音如烟霭飘缈回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一直在努力。我怕我走得不够远,无法带你离开漩涡;我怕我站得不够高,无法与你比肩;我怕我不够优秀,无法与你匹配。柳……柳儿,我想让你开心,我想给你幸福。”
他侧一侧脸,颤抖却炙热的唇在她面颊轻轻印下一吻。
十一一挣,竟未挣开。
再不知是她太无力,还是他太用力。
他的黑眸潮.湿,凝神看她时专注得令人心揪。
十一终究只是偏开了头,许久才喑哑说道:“阿昀,当日我在若耶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之所以有过跟你隐居山林的念头,只是因为……你与宁献太子很像,很像……如果我彼时不负责任的选择让你有了误会,我道歉。时至今日,我不能再把你当作宁献太子。这对你不公平。”
宋昀垂眸,望进她眼底的心酸和苦楚,低低道:“我不需要公平,我只需要你。若你觉得把我当作宁献太子可以快活些,一直把我当作宁献太子也不妨。”
十一苦涩地笑,“他已经死了!死了!我又没喝醉,怎会把你再当作他?何况……我已和天遥说定,待他从战场得胜归来,我便嫁他。”
宋昀不觉臂膀一松,十一终于从他怀中挣出。
宋昀轻声问:“你……喜欢南安候?”
“也许吧……”十一借着拂开额际的碎发,拂过发酸的眼睛,才将唇角一扬,“从小到大,我心中的英雄便是那样的。英武沉着,傲岸不羁,挟一腔热血征战沙场,为国为家不遗余力……他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不是吗?”
宋昀静默片刻,点头道:“是。听闻乌古赛可还在计议进攻,但北境数州修城掘濠,彼此策应,士气正盛;而魏国边境还在被东胡人侵袭,双线作战,粮草兵力不继,必难持久。能不能北伐中原尚不知晓,但有韩天遥、赵访等大将在,靺鞨人想把被东胡人劫掠的损失从南楚头上找补回来,估计不太可能。若只以保家卫国论,他已经胜了!”
于是,只待北境平定,韩天遥归来,便能迎娶眼前的女子了。
而十一也说不出对这样的结果是期待还是惆怅。
她只是再次向宋昀道:“对不起,阿昀。”
宋昀微微地笑了笑,弯腰提起竹篮,一根根捡起掉落的竹笋,说道:“没什么。其实我早该想到。去年来时,我听他唤你十一,便晓得他于你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姓云,也未必乐意做回朝颜郡主,他全知道。而且,你愿意做他的十一。”
十一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笑,看着他克制隐忍的发白面容,忽轻声道:“嗯,我愿意是十一,或柳儿。只要简单些,都好。”
宋昀刚提起的竹篮不小心又磕落地上。
片刻后,他重又提起竹篮,向十一微微一笑,“既如此,柳儿,咱们回去吧!自己挖的竹笋,想来炖的汤会格外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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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缀琼轩时天色已经不早。宋昀绝口不提前事,在琼华园用了晚膳,喝了笋汤,又令人挖了一大包新鲜竹笋带回晋王府。
不过直到他离开,他的三花猫都没见踪影,连狸花猫也不知去哪里了。
小珑儿急急要带人去寻时,宋昀笑道:“没事,横竖不会出了这园子。若回来了,先帮我养着,我明日叫人过来领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