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凌不闭嘴,“你要是像大家闺秀,我也不至于响。”能急出一脑门汗,但觉正和她一起让嘲笑的目光蒸烤,白石光洁的地面找不到地缝。
“皮球,听到铃响没有?”兰生问。
“呃——”脑中念轻而易举让她转换频道,南月凌看看檐角,“有风当然会响。”
“南北摇?”兰生又问。
南月凌看天边晚霞,回答,“吹得是西风,怎会南北摇?你们女子多分不清方向,笨!”
也就是说,铃在动,却只有她看得到异风。兰生暗忖。
这时,听得掌声两下,是哑女提醒时候不早。还想多待一会儿的她知轻重,日暮薄下,星斗缀空,不能耽误了花王好戏。回到舟上,听水声,望阁远。对她而言,今日最精彩的部分已欣赏过,可以回家吃饭了。
岸亭才升华灯,盏如人高,牡丹纱笼转富贵,暖光温了秋夜秋水。
从舟上下来,南月凌在兰生身后嘀咕,“肯定会问你为什么像猴子一样。”
兰生才想笑,就见泫胜那高个子殿下在亭边立。这两人常凑作堆,比起沉默寡言,酒量强大的泫赛来,更像亲兄弟。
泫胜显然也看见兰生爬栏,他又是爱开口的那个,果然问道,“你刚才爬栏做什么?”
亭上已摆起了桌案,但柏湖舟是个知冷暖的悉心主人,几张桌案用一个两三丈高的大木架台垫起,即便坐着,湖上景色也能一览无遗,客人之间照样走动。
兰生习惯评估。心是细,不过这个法子不太聪明。搬来搬去,麻烦。缩小了活动空间,还有喝醉摔落的危险。要是她的话——
就这么把某人当成柱子,走过去了。登上亭阶,登木架台,今日爬了不止一座山的感觉,得坐下喝杯水。
泫胜喊喂。
“好了,五哥和老六都到了,别让他们等。”泫冉莞尔,上来拉泫胜走。这位南月姑娘喜欢看木车木架,自己不也被晾过一次?那天以为她着迷三哥的金贵马车,他还当成了浮浅。
兰生就问,“冉殿下不在这儿看花王?”
泫胜大叫,“你理冉哥不理我,是何道理?”
泫冉笑得没正形,“没道理,你哥哥我天生讨女子喜欢。”
兰生两眼翻白,甩袖要继续往上走,不料袖子竟被下阶的泫冉捉了个正着。她冷眸,对上他促狭的双目,一动不动看他低首嗅香。她着急上火,她就输了。
南月凌凸出眼珠子,却没能说一个字。
柏湖舟和泫胜不惊不扰,个个里外染花了,要成就风流作古,不,千古的美名。
“兰生小姐记得花簪要投给我。我与你缘起最早,你若投了他人,我会失望。”抬首,云面再现日华,墨瞳绽亮,泫冉有一张让多数女子着迷的贵雅亲切面庞。
兰生不着迷,她看人看事都注重本质,而自身价值观又是批判性的,这些绅士风度做得再完美,也很难进到她心里。她的心围在钢筋水泥墙里,保护好自己是高于一切的。但她只是不动,没有抽袖。她一不美,二不贵,要摆什么自由平等的架子,那叫天真。
“冉殿下的话我听不明白。”倒是簪字让她心头一跳,不知怎么有点发虚。
“你俩快去,我来跟她解释。”柏湖舟催道。
泫冉对兰生一眨眼,和泫胜大步离去。
眼前飞得又是煞桃花?兰生笑摇着头。
柏湖舟看在眼里,不吝赞她沉着,“兰侄女人如其名,蕙质兰心。你心里清楚就好,他虽是东平王世子,对女子一向亲和,让人以为他好攀附,其实不然。”
兰生明白,东平王世子这样的显贵身份,他的正妃,庶女是压根不会被考虑的,除非帝都的嫡贵女都嫁了人。
第67章 惜美
兰生落座,桌案与柏湖舟的相邻,看来对方并非随便认侄女,给足了她面子,于是态度尊敬,答道,“叔叔夸奖,兰生虽清楚得很,但也颇为享受冉殿下一番君子意。”就是知道不可能,反而让她安心。
柏湖舟一怔,恍然大悟,“所以侄女没抽他一巴掌。”
“君子好逑的都是窈窕淑女,冉殿下欣赏兰生,兰生怎能粗鲁?”接过香儿递来的杯子,兰生慢慢喝水,“再者,能引冉殿下这样的人物折腰,有哪个女子会不高兴?真有不高兴的,那也是装出来的。兰生不装。君子与我礼,我与礼君子。”不就捏个袖子嗅个香嘛,还没林子里他抱她暧昧。巴掌,得留到关键时候。
柏湖舟上前亲自倒兰生一杯酒,又举自己的杯子,敬她,“兰侄女说得真合我心意,我就见不得疙疙瘩瘩自命不凡,嘴上百般不肯心里百般在乎的清高女子,到头来和嬉笑怒骂爱嫉妒吃醋的女子一样,要我一颗全心,却非要我猜她百转千回的心思。起初还有些兴致,时间久了,就生分了。”
兰生神情小骇,袖掩嘴,其实在笑,“叔叔不用跟侄女掏心挖肺,侄女虽不作清高人,但毕竟是女子,小毛小病小心思,自私自利自辗转,这些疙瘩性子一个不落我全有。”
疙瘩,可丑陋惹嫌,可妆点如花,就在一个字——度。过度,丑妇。适度,娇美。不疙不瘩,全能型强女子,那就只有跟自己过日子了。不让男人有用武之地,怎么行?
柏湖舟越发觉得她与众不同,只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湖面道声,“侄女,看。花王会开场了。”
兰生看去,真是望不尽大荣名流对美的穷奢极侈追求。
玲珑水榭的每根桥桩都挂起了灯。盏盏琉璃制,风过火不灭。几十名清一色衣装的童子分守各桥,身旁有烛箱,专门负责补烛添火。包围着中央水阁的八座水亭也亮起了大灯,各有武汉子搭梯往顶上爬。
她稀奇问道,“那些汉子上亭顶做什么?”
柏湖舟坐回他的主人案,“兰侄女稍安勿躁。等会儿就知道了。你看,我的娇客们来了。”
兰生的心念先在娇客上打了转,但见围湖廊道下一串串晃近的各色灯渗入琉璃金,但听娇笑细语随纷沓的碎脚步激荡了水面。但闻粉香衣香人香如百花齐放。
“你以为我这花王会选的是美女?”如预料看到兰生诧异的表情,柏湖舟哈哈一笑。
“竟都是女客?”兰生完全没想到。
“花王会一年一度,是我为帝都美人们精心准备的一台热闹,不然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为男人们的寻欢作乐煞费苦心?”柏湖舟二十年情场不是白混的,爱美人惜美人。出名的温柔体贴。
中年贾宝玉就像这样子的?兰生又问,“若花王会不选美女,就是选真花了?”她对植物所知可怜,想到秋花,第一个。也差不多唯一的一个,菊。
看柏湖舟又露出那种眯眼得意的笑,兰生自己接自己的话,“叔叔又要卖关子。”
柏湖舟摸摸风流美胡,点头称不错,“也没多少噱头,都说出来怕你看起来没意思。”
兰生理解,换个问题,“叔叔替我们女子办热闹,那这些娇客都是帝都最贵的千金少妇?”
湖小,却因夜色,看不真切灯下人面,只见妙丽的身影进入一间间内湖凸厢,那里早摆桌设筵。
“惭愧,官贵中论家世难有越过南月的,且多为巨商富贾的家眷,家中长辈比较开明,或出于对我柏某人品的信任。不过,这两年官阶上去一些,到今日大国师长女前来,那就最高,正一品了。”拿兰生说事,柏湖舟双眼含笑。
“我今日开了先例,明年天女圣女也可能成为叔叔的客人。”随便说,不过配合欢闹场合罢了,正经没意思。
柏湖舟果然大悦,“你一言极准,我可等着了。”
兰生却立刻否认,“我言不准,讨个吉利而已,叔叔别当真。”传到她那位凶巴巴的爹耳里,估计又要训一顿。
柏湖舟似笑非笑,“我信我的,你才别当真。你越当真,我越当真。”
突然,不知哪来的罄钟声,低沉高浅,起伏缓柔,如平静的水面流动了一般,也敲宁刚热闹的气氛。一只小船,悠悠摇来,船娘划桨,一个蒙了眼的男子男乐师,面上蒙眼。一身翠袍书墨衣衬得那双手雪白,动作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美得非常。
兰生以为自己要神魂出窍,却听柏湖舟说一声来了啊。她侧脸望去,走进来五六位女子。
为首的,华发盘云,簪一支宝扇吹香,团花缎暗金绣无袖夹衣,暖秋绒小袖口锦红连身百褶裙,裙里还有衬丝层层,面态雍容富态的老夫人。身旁搀她一只手的妇人中年,也是简单穿戴透富贵,微福身段,五官相当秀丽。再后面,就是几个大丫头,面容清秀,目光稳沉。
柏湖舟起身去迎,兰生也不好独坐,起身站到自己桌前。
“老奶奶,月前您着人送信给我说不来了,害我伤心好一阵。要说这花王会就是为了您办的,主客不到,这出热闹唱给谁看?”
听柏湖舟那么说,兰生心想,果然像贾宝玉,一张蜜嘴一张俊面,就能老少通吃。她以为他说得不过好听话,毕竟刚才他还说办花王会是为了一群女客。
老夫人斜柏湖舟一眼,“年年办年年看,头一回是新鲜,如今真没什么意思了。我是不想来的,但——”顿了一下,拍拍身旁中年妇人的手,“子玉她娘说从没瞧过花王会,非央了我带她来。前些日子她陪我吃斋抄书,就当慰劳她辛苦。”
柏湖舟对中年妇人作揖,“果然还是——”也顿,还回头看了看兰生,“朵夫人的面子大,请动了最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