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已不是稀罕事,但心情糟糕的安鹄语气好不了,“樊大人吃饱了?可以说正事了吧。”
樊圻笑了笑,“少相,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役工代表愿意放宽条件,只要撤换役营大监和涉案的监工们,也同意由相阁任命的监察使进行内部调查和惩处,再将各家慰问金增加到二百两银子,并另外给予死者妻儿良田百亩的补偿。如果少相能同意,明日就恢复上工。”
良久不曾开口的庭震,沉思之后点了点头,“的确算是让步。杀人偿命,就要将役营大监脑袋摘了,这么大的要求,我们作不了主,势必惊动圣上。偏偏是这节骨眼上,弄个不好,我们都会遭殃。而如果僵持,迟早也传到上面去。安少相,我看可以了。”
安鹄的目光从樊圻移到兰生,“这是你的主意?”争取福利,多剥税金,是兰生的金字招牌。
“不敢骗少相大人,确实是我的提议。人已死,而官大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赔出来的,所以我让死者家属和伤者多为自己考虑,他们同意放低诉求,不过,相对的,金银上的赔偿就要多得些。家中主要的劳动力没有了,老老小小的,却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兰生淡道。
安鹄眯眼,“你既已向他们提议,为何不早同我们说?”他很难相信,她没有捣乱的心思。
“他们只说考虑,并未立即答应我,毕竟这提议自私,还偏帮了朝廷。”兰生撇笑,眼里凉冷,不怕说自己的坏话,“而且,我要先跟少相大人说了,怕你误会我另有图谋。只是大人胸有成竹,我却着急得要命。虽然北联造手底下两万役只是歇工,没有跟着罢工,可仍然无法上工地。竞技场还有最后一点尾工要赶,虽然是尾工,完不成就不能投入使用,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待?客人可差不多都到齐了。”
安鹄再看庭震,“驸马爷觉得可以接受?”
“若是能用银子解决,多点少点就不必太计较。我们都清楚皇上最在意什么,此事再拖下去,恐怕也瞒不住了,还是赶紧处理好。”庭震道,又问在场另一个不吭气的人,“欧阳造主认为呢?”
欧阳阙两手扶额,茶几上摊着一本书,却对庭震的问话毫无反应。
众人仔细一看,居然睡着了。
安鹄疲累之极,也懒得把人叫醒训斥,但对庭震道,“就这么办吧,接下来的事请驸马爷多费心,我还要赶回相阁。”
庭震起身送安鹄,“少相真是操劳,我自当尽力而为。”
等两大人物一走,兰生便到欧阳阙那儿,踢踢椅子,“醒了,大少爷。”
欧阳阙一下子抬起头,哪里有睡着的惺忪眼,分明光灿灿,跳起来伸懒腰,扭扭全身筋骨,“这位少相大人可真够倔的,不过白倔,到头来还不是让了步。”
没一会儿,他看到庭震走回来,马上打呵欠往外溜,“驸马爷,我们齐天造立刻复工!”
庭震笑得有些干涩客气,“延了这几日,大家要更辛苦了。”
兰生和樊圻默默行过礼,走了出去。两人同船,从草席舱中望着对岸烈日下的萧肃壮丽,同时长舒一口气。
樊圻道,“这么一来,为防止役工再闹事,秋典之前,役营应该会被迁远,但又不能迁太远。”
兰生道,“役营迁远,有什么事就惊动不到这里,不过那个人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地步,我却是不知道的了。就像我从不知他如何让皇上掏银子,如何让少府送银子,如何让这么多人抱成一团。”
樊圻好笑,“那人可是你的夫君,你不知道,我这个小官就更不知道了。”悄瞥一眼她的大肚子,“听说娃娃这几日踢得勤,你自己当着些心,别上上下下得乱跑。”
兰生抚过,笑了笑,“还有两个月呢,小家伙很皮,喜欢娘亲上上下下,一点都不怕。樊圻,我一直有个问题,虽然接受了,但还是疑惑,能问问你么?”
樊圻正经了神色,“夫人请问。”
“你们之中能人不少,有才有谋有远见,如宇老德高望重,如京暮心广智明,如你受民爱戴,却为何甘为他效命,非要将他送上皇位呢?”
樊圻并不惊讶兰生有这样的困惑。她一向奇特,看似迷糊,却心如明镜,看似精明,却不单为了私利,看似主不了家宅,却能造世上最舒适的宅子。她完全不热衷于名利,也不追逐富贵,所求不过吃得舒服住得舒服,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
但正是由于她的特质,他们私底下认定一致,她会是最适合的帝后。心无旁骛,虚怀若谷,难能可贵是她的独立,不依附于男子的自信,令众谋士万分折服。
不过,他不觉得,将她也算进景荻受拥戴的原因中,对她的困惑会有帮助,反而,他还怕她为此突然变成了“拖后腿”的夫人。
“我不敢当夫人所说的能人,而宇老和京大公子确实担得起您的夸赞,只是有才有谋的人虽多,无可挑剔的品德和才能或者可以成就圣人,君王却属天命所归,上天所选。主公出身高贵,自幼资质异禀,若非真龙之气令人忌惮,也不会遭遇非人之待。即便如此,他仍能死里逃生,历经大难而更显明睿,正是天意不可违。夫人疑惑,那么,容樊圻斗胆,反问夫人一声,在夫人心中,真有他人比主公更具备天子资格么?”
的确,景荻并没有称帝的野心,但到了今日,这群志于天下的人唯他为主,最终如果成功了,就不是意外,而是他身为先帝六子,拿回了本属于他的东西。
兰生立到船头,艳阳烫熨着桨橹摆渡过去的水迹,无法轻袅即逝。波纹下,伏着无数气泡,正待时机升上去绽开,能被熨成水面最美的痕。
离新近落成的港湾越来越近,岗石砌成的泊船口,雄赳赳气昂昂,好汉们站成人字形,但她只留意到一人。
古铜的肤色,高大的身板,穿一身灰衫短打,腰扎一条宝蓝汗巾,目光一直一直跟着她,船碰木桩子的刹那,冲她笑白了牙,跨得比排他前面的汉子快,弯着胳膊肘,上面垫了雪白手帕,来搭她上岸。
他,天生是光芒。
若这是无法逆转的命运,她也不会逃避,和他一起,成为明光。
凤眸柔暖,微笑,朝帕子按落了自己的手印,从此他走岸她走岸,他行舟她行舟,并诺齐心。
☆、第427章 长日(上)
八月十六,秋祭国典顺利举行之后,载着客人们赴盛夜的头条大船,进入新都云鸥港。
云鸥港,以青砖白石铺地,所有建筑的屋顶都呈各色灰白,造型却各异,若能俯瞰,就是一幅群鸥飞翔的画面。因此,得名。
青砖也有深浅,越近河岸,越深,展现浪追滩的生动。靠船上岸的浮路用清漆的原木造宽造厚,泊船的白杆挑眼,上百根竖立得壮观,取大石打磨成圆柱,结结实实扎进河泥之中。石柱上有彩雕,以此区别浮路私家用还是公家用,而且雕得半点不马虎,堪称工艺。
贝壳礁石造高的水岸旁就是步道,往两边延到人造的丘上。丘上绿草茵茵,一边是晨晚长亭,一边是红木广阁,点缀着自然的树木山石,却安放竖灯,辟出坦道,亭上有遮雨风帘,观景椅边装大伞,精细处显出的匠心,不怕破坏浑然天成的水景,因为这就是为人们所造得闲适。
从这样舒坦的码头上岸,船工不用卷裤脚下水给人搭板开路抬轿,小姐夫人们不必担心绣花鞋沾了泥,弄脏裙摆,孩子们在轻摆的浮路上跑跳不怕。而客有客道,工有工道,货有货道,常泊的船只还可选择泊船位,不在乎银子的,有专用浮路专用出口。
浮路到底多宽?四匹马车的车驾可以直行到泊船杆,客人可以脚不沾路,从船板直接踩到车上去。
“只是一个港口码头而已,不见得多么奢侈华丽,却已有大开眼界之感。早知道她是个能干的,竟不知道她是个这么能干的。按理,说大了天也就是名匠。但怎么都不能说小了她。”头批客皇亲优先,惠公主也被皇上请来,今日盛装,一身的凤纹金绣,满头的珠玉,不俗高贵,但她边说边拉拽着袖子。时不时扶着头上黄金簪。
“因她造他人所不能。寻常一个码头也可以变成稀罕物。”泫惠左边站了泫冉,兰生在玄清观被人陷害的时候,是他作为本地人留在帝都的最后一日。后来几日则属潜伏,而今再入都,已是外客。
泫冉已大半年未见到兰生,但从帝都传来的消息中。多多少少要提她一提,起伏转折真让他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心服,还是该承认自己配不上。然而,到了这里,是真心服了。口口声声喜欢她的时候。他原来压根不了解她,而她原来才露了小小的尖角。只有老六,才敢这么放纵她。他做不到。更想不到。
服了的,何止他。整船上有多少反对造新都的人。这会儿全哑巴了,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的。一个码头就能造成这样,怪不得皇上如此坚持,如此顽固,非要将新都造到底,给一个女子开了各种先例。
想到这儿,将心绪放得更深,他好笑看着泫惠忙碌折腾那身公主装,“惠哥再整下去,有人就要想这个公主是假的了。”
泫惠抬起头,认命得摇摇脑袋,最后确认上方不会有东西砸下来。她的容颜虽然越发英气,明亮的眸子此时却有些黯淡,藏着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