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就是二太夫人大寿,”管洛脚下不动声色一勾,“抄佛经的事三妹妹别落下我,也算咱们小辈的心意。”
话音未落,管沅脚下一顿,手中茶盏一个不稳,滚烫的茶水“哗啦”泼下。
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管沅只觉得脚面一阵灼热的刺痛。
管洛绊了她!
然而情况不容许她马上查看伤势甚至喊疼,第一时间便是跪下认错:“对不起,早知道我大病初愈手脚还不利索,就不该这样胡乱揽差事!我一心惦记着长姐的教训,才不知轻重……”边说边垂泪。
因为脚疼,这眼泪倒是“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丝毫不费劲。
但是真的很疼!
二太夫人刚从方才的变故中醒神,就听到管沅这番话里最核心的那几个字,眉头微挑:“长姐的教训?”
管洛连忙想要争辩,却被二太夫人扫过来的眼风制止:“沅丫头,怎么一回事?”
管沅依旧低着头,想看又不敢看管洛,沉默了半晌才声如蚊讷:“昨天在含露居,长姐就说我侍奉长辈不勤谨,仗着自己病了就躲懒,还说是母亲没有管教好我……我哪有这份心思,都是我不好,让长姐误会了,还连带着让母亲受了误会,所以就想着让长姐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管洛看向跪在地上的堂妹,眼中都是愤怒: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打小报告了!
长姐教训堂妹事小,可是怨怪长辈就是大事了,她一个小辈,哪有资格对世子夫人杨氏说三道四?
“叔祖母,”管洛连忙站起来行礼,“三妹妹兴许是误会了,孙女没有这个意思。昨日孙女的确去了含露居,但也只是提醒三妹妹恪守礼仪,没有别的意思……”
二太夫人没有出声,但她身边的安嬷嬷却开口了:“三姑娘先起来吧,地上还有碎瓷片,小心伤了膝盖!”
管沅美眸含泪,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偷偷看一眼二太夫人的神色,这才起身,跌跌撞撞行了个礼:“多谢安嬷嬷。我这就把屋子打扫干净。灵均,你回含露居,把那套宣德的青花茶具拿来,仙鹤腾云的样式,也只有二太夫人压得住。”
果然,势力爱财的二太夫人,在听到那套茶具时,看着她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心也微微偏向管沅那边——
杨家可是江南望族,世子夫人杨氏和两个子女那里,有的是好东西。
而此时,正低头捡瓷片的管沅,突然“咦”了一声:“长姐,你鞋面的珠子怎么掉了?”
众人的目光马上聚焦在一堆碎瓷片中,那颗虽小却圆润的珠子,接着又看向管洛的鞋面,果然少了一颗。
管洛还以为一直没表态的二太夫人,会将此事揭过去就算了,却陡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心头一惊,便听到管沅似乎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原来是长姐的珠子掉了。不过那珠子也粘的太不结实,长姐下次该好好用功做鞋。幸好是我踩上去,要是叔祖母踩上去了,那可怎么办?”
她方才跪在地上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就把管洛鞋面上的珠子绞了下来。
绊了她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二太夫人果然脸色暗沉。
她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过来人。内宅的小伎俩只要不伤大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也就罢了。
但今日的事,她隐约明白是洛丫头做的手脚,想让奉茶的沅丫头摔倒。
况且,沅丫头也不会空穴来风,责备杨氏的事,就算没有十成十的真,也有七八分的影子。管洛昨天敢对自己的大伯母杨氏有微词,今天敢故意绊倒自己的堂妹,明天说不定就会对她指手画脚。
不教训立威,恐怕那些小辈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二太夫人冷冷看着管洛:“洛丫头,德容言功,你平日都学到哪去了!枉你是长女,半点稳重全无,越大越不规矩。花朝节前,你就待在桐青苑,好好抄女诫!”
管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咬着牙,恭恭敬敬行礼:“是,孙女知错。”然后眼神怨毒地瞥了下红着眼眶收拾碎瓷片的管沅。
☆、004 花朝
夜里的含露居,灵修拿着烫伤药,一点点抹在管沅通红的脚背上:“幸好瓷片没伤到姑娘,可这烫伤,看上去也不轻,希望花朝节那天能走路。要不,叫太医来瞧瞧?”
话出口,灵修才反应过来不妥——男女有别,就算叫了太医来,能给姑娘看吗?最多也就给点烫伤药,说不定还没自家府里头的好。
“好好上药就是了,”管沅忍着上药的痛,“我跪下去的时候,也是看着的,没那么傻自己往刀山跑。”
“真是便宜了大姑娘!”灵均忿忿不平,“居然拿脚绊姑娘,也只得了抄书的惩罚,咱们还赔进去一套宣德的青花茶具!”
“唉,”管沅忍不住笑了,“盈亏不是这样算的,我虽受了点皮肉伤,可总算让管洛吃下了自己种出来的苦果,二太夫人心里开始膈应管洛了。而且,那套茶具真的不亏,至少每次二太夫人看了都会开怀,都会想到是我送的。做人要为长远计,心眼小的人很好打发,贪小便宜的就更好打发了。最难的,是对付无欲则刚的人。”
灵修和灵均似懂非懂。
含露居的灯火渐次熄灭,定远侯府黑暗的角落中,现出两个人影。
“她的伤到底如何?”少年身姿挺拔,黑夜中只看到他宽背窄腰拉出的鲜明背影,面容看不真切,一双眸子却如刀锋,十分锐利,却带着焦急忧愤。
另一人腰背微弯,中等身材,声音十分恭敬:“三姑娘只叫丫鬟拿了烫伤药,应该只是烫伤,并没有被碎瓷片割到。小的那浑家已经按主子吩咐,把烫伤药换成了主子配制的,想必花朝节前就能好。”
本来听到管沅并无大碍,少年应该松一口气,可是他的心愈发地揪紧,半晌才闷闷吩咐:“她若有什么不适,马上告诉我。”
他烦躁地蹙起眉头:好好地待在内宅,都会出状况受伤,他该怎么保护她?
他握紧双拳,指甲嵌入手心,仿佛那样才能压抑住自己心中的痛,才能坚定地告诉自己,前世的一切不会再发生。
她不会再被冤枉,不会再像被世间遗弃了那般避世庐陵,不会再有受牵连殒命的结局……
为此,他必须保护好她,必须!
“打探清楚她用人的喜好。”他要挑一些能保护她的人放到她身边,虽然这很有难度。但他势在必行,无论多么困难。否则再遇到这样龌龊的内宅手段,她顾不上自己受伤,就得想办法解围——
他恼怒无比!
真不明白那些妇人是什么想法,简直不可理喻!
脑海中浮现她淡柔的笑意,悸动却又苦涩的情绪涌上心间。她还要在这样的地方挣扎,可他能做的实在太少。他还需要让自己变强。
“小的明白,会让浑家打听清楚。”语气恭敬认真。
“注意她身边的人,那个叫灵氛的丫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年冷冷撇下话,挺拔的身姿,在黑暗中离去。
春日阳光正好,含露居的书房,百合香淡雅芬芳。
灵修伏在管沅耳边,低声禀告:“姑娘,灵氛有几样首饰来历不明。”
“可查到她和什么人接触过?”管沅低声问。
“没有,目前什么也没发现。”灵修摇头。
管沅想了想:“那就继续盯着。”
灵氛显然是被收买了,可是具体的证据她却无从下手。也许,还需要时间。
证据还没等来,花朝节如期而至,而管沅的烫伤也痊愈了。
“洛姐姐今天这身衣裳,配上桃花春景,简直妙不可言。”礼部右侍郎焦孟的嫡孙女焦婉妍微微抬头,笑吟吟打量着管洛水绿的纱夹棉兰花绣袄。
仁和长公主府遍植桃梨,每年初春时节,一片粉白如烟似云,美不胜收,故而花朝节年年在此。一般京中有头脸的人家,都会收到二月十二的请柬。按惯例,到了豆蔻年华的小娘子,都会由家中女眷带着出席——就快到议亲的年纪了,正是该出来多走动的时候。
此时这一片粉白烂漫中,管洛鲜艳的水绿色格外出众夺目,就像春日里荡漾的清泉碧波,流淌着盎然生机。
管沅暗忖:她倒是会挑衣服,万绿从中一点红,有时候反过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仁和长公主的长子,去年秋猎拿了第三,刚满十五就进锦衣卫当了从四品的镇抚使,”焦太太早就和那几个诰命,聊起了京城的时兴八卦,“真是少年才俊!”
仁和长公主,是皇上最重视的妹妹。弘治二年,仁和长公主下嫁鸿胪寺少卿齐佑之子齐世美,次年一举得子,皇上就赏了良田二百一十五顷;弘治十七年,也就是去年再诞下一子,皇上又赏了二百九十四顷良田。
她的长子齐允钧,正是现下这些贵妇人都惦记的完美女婿——家世没得说,父族世代为官,又有仁和长公主这个母亲;而他自己年仅十五就是从四品的官身,日后还不知怎样前途无量呢!
管沅瞥见管洛在听到齐允钧后,眼中浮现的那几分羞涩的忐忑,登时了然——今日这般花心思捯饬,原来是为了仁和长公主府的满园桃花呀!
而前世,管洛嫁的正是齐允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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