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竟不知他要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无不此?得势时腆着脸巴结,失势时恨不得也去踩上两脚,人心隔肚皮啊,少将军可听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
秋亦微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只是旁人胡乱传的谣言?”
“唔……”秦书将眉一拧,“倒也不能这么说。”
“将军的性子不羁惯了,若非碍于恩师韩世忠韩太保之面,他只怕还不会入这官场。”
“爹爹是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以权谋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来,秦书面上含笑,“将军大半时间都耗在战场上,就是班师回朝,宁可待在那秦楼楚馆也不愿归家,老说看着那些说话儿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老头子,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揍人,还不如在青楼的好。
“不过,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点。”
秋亦颦眉不解。
秦书想了想,喃喃道:“说不准,将军当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楼跑的……”
秋亦不禁问道:“爹爹他……不曾娶过别的妻妾么?”
秦书听之便笑:“就将军那性子,谁肯嫁给他啊?别看他官阶不小,发起脾气来,连圣上都要畏惧几分。”
似乎能够想到那画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这样一个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里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声名狼藉的何无衣会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该如何自持?
可如今听得他的事迹,且不说秦书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单听他这性格脾气就觉得很是喜欢,至少比起秋莫来令他更觉亲近许多。想来他若还在世,定能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来。
“眼下百姓中流传着,何无衣是因出言不逊才被圣上斩首的。当真有这事?”
不料他一提及这话,秦书脸色骤变,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发抖,连下巴的胡须都轻颤起来。
“奸佞当道,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什么理由借口是找不出来的?”
听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讶然问道:“敢问,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书摆首叹了口气,“那人你们定然也知晓,便是钦宗宣和年间的右丞李士美。
要论起人品,他比将军还恶劣,偏生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拧,“记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书冷冷一哼,“这厮关说话那语气腔调便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别说将军,连我都厌烦他得紧。
说来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据说死在桂州,没能让咱们手刃这奸贼,实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满门抄斩的?”
“……”秦书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荡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点头,“不止将军一家,连我等也都受到牵连,将军一手扶持的水师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惨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还留了个后……那时知道何家男丁尽数被斩,又不知将军还有你,我与长史阮唯联名上书,朝中却无一人响应……”
秋亦声音一沉:“爹爹在朝廷里,这么不受待见?”
“也都怪将军随信惯了,当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软,不至于得罪这么多的人。”秦书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点点头,“也难怪他未曾告诉我们有后,只怕也是担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继而默默颔首。
“哎,时隔这么多年了。”秦书怅然而嗟叹,“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啊。你是没见过,何为树倒猢狲散……
圣旨还没下来,几个中尉和都尉就自带兵马投靠旁人去了,那时将军府里何其惨淡。我就见将军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们些许人还跟着,便把我们都叫道跟前来,一人发了银两,打发着走。”
说到此处,他泪眼迷蒙,哽咽难言:“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还不能了解么……”
听君也听得伤感,又静静给他倒上酒,轻声问道:
“所以先生后来,才到此地说书了么?”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来扬州的。”秦书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又抬起头来,“将军死后,我和左右将军还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后官家逃到这南边来,我们才又一路相随到临安。
只可惜,我是个文官,派不上用场,虽是换了皇帝,其余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军含冤而死,也都不愿意再在官场上待下去,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们可还有往来?”
“有的。”秦书点头,“有时候阮唯和曲无名还会来扬州看看我,他们几人有手艺,混得比我好,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尔传个书信……哦,对了。”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秋亦:“寻得少将军,这可是大事,我晚些时候要传书给他们知晓才是。”
“先生客气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并无他想。”
“这个我自然知道。”秦书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担心,眼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过大家都曾受将军恩惠,让他们来见见你也是应该的。”
秋亦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原打算继续推脱,听他已这般言语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天色近黄昏,四下里已有些暗,秋亦携着听君作揖告辞。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远,怕夜间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书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栈的名字,目送其离开。
外头夜色尚浅,西湖湖水却被远处灯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夺目。
将出院门,秋亦才想起什么事来,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觉得不适,莫非我酒量变好了?”
听君没答话,只掩着嘴轻笑。
“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可知我每回都给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闻言有些啼笑皆非:“这么卑鄙,那岂不是很对不起秦先生。”
“会么?我瞧他喝得很开心呢。”
没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树下,正见一人半倚着书双手环胸两眼淡漠地朝此处看来。
几乎是同时,听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脚步蓦地停滞。
昔时自那树上离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反而弯了唇,笑问道:“……你还真是嫁给他了?”
不等听君开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口气阴冷,分明是不悦:
“你如何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他冷笑一声,“感情扬州城还是你的地盘,不让人来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举跟到这里来?”
“我乐意不行?”昔时咬了咬牙,抬眼去瞧听君,后者目光与他相对,怔怔看了半晌,他终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么?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爷。”
昔时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为了……为了和她……连自己爹都不认了?!”
“爱信不信。”秋亦拉着听君就道,“我们走。”
“等等!”昔时不依不饶地拦上手,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就算是这样,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边,我也没听闻有人办酒宴,更没听闻娶妻之事。便是你们不愿张扬,那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亲,唯拜天地拜双亲,请不请旁人,办不办酒宴,又如何?”
“你!……”这会儿昔时把手偏向听君,话是对她说的,“连亲都没好好成,这种人,你都嫁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不欲听他说下去,秋亦转了步子,拽着她脚下生风,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时还呆在原地,夜色里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树上一砸,骂道:
“我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样的人都有!”
*
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因怕方才昔时之事,他还耿耿于怀,听君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背过身去铺床。其实床上的被子她早间已铺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对坐着怎么开口,只好寻了这么个法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秋亦在桌边坐了,手边没有放茶,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气氛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听君轻咽了口唾沫,仍固执地在理被角,把那细小之处抚平又抚一遍,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听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这么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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