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十一月十日,诚意候连央寿辰。
这是属于千丈峰诚意候府的“欢乐时”,整个府里都布置得华丽喜庆,流光溢彩,府中管事特意从山下召了几个戏班子,歌舞班子之类的上来彩练着,各色酒水菜品都有专人看管,力图不出一点儿差错。
中午的时候诚意候会大宴豫州交好官员,等到晚饭时才会整个府中上至侯爷侍妾管事,下至守门小厮厨房洗菜工一起庆贺,欢歌笑语,不醉不归,历年来都是如此。
身为寿宴的主人家,诚意候连央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为避免下人疏忽,一切事宜都要亲自过问,所以直忙到临近中午了才算大体上没有问题。正跟管家讨论着宴会上的事,忽然看见府中下人领着一批身着戏服的男子经过对面回廊,连央忽然皱眉问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看着面生得很?”
管家望了一眼,恍然笑道:“哦,他们是南苑管事请来的戏班子,因想着年年都是豫州城里的那几个戏班子来唱,侯爷也看腻了,便请了最近在豫州附近一带十分有名的新戏班子来,这大约就是了。”
连央点头,总觉得那些人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但到底哪里怪异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跟前面的那名侯府下人的走路姿势十分不一样。那些人的走路姿态就像,就像……
“侯爷。”
刚抓到模糊的一点头绪时,琳琅却从斜对面的小路上走了过来,开口瞬间打断他的神思。连央压下不快含笑抬头,却见她笑容悲切,语气幽怨中又带着些难以启齿的沉痛。
第63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上)
“怎么了?今日我寿辰,你怎么这般模样……不高兴?”连央挥手屏退管家,迎上去双手捧住她的脸,深深凝视她,从她潋滟朦胧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倒影,那是属于他的认真的眼神。
琳琅突兀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无法苦笑出来,只好改为怅然地摇了摇头,借机拉开连央的双手并垂下眼敛,目光在他腰间佩戴的那只佛手柑荷包上转了转,低低地说:“琳琅高兴,所以……我又想饮酒了,但是我怕我醉酒之后会想到家母而胡言乱语,甚至做出事态的事来……”
“原来你担心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琳琅别多想,侯府里的酒你尽管取来喝,尽兴就好,醉了胡言乱语也没关系,今日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连央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好像什么事他都已经看穿了一样。但琳琅不为所动,仍旧浑然不觉地雀跃道:“真的么?侯爷,你待琳琅这样好……琳琅真是无以为报……只好……”
说着她娇羞地低下头去,后面的话说得太过小声,以致连央离得这么近都听不清楚。
他促狭地反问:“只好如何?”
琳琅跺脚,红霞满面,转身就要走,口中撒娇道:“哎呀,不同侯爷说了,反正晚上就知道了!”
如此引人遐想的话,听来只觉眼前展开一幅动人画卷,冬日寒夜,卧寝榻暖,绝代佳人温柔如水半躺在榻上,衣衫半褪,含羞带怯唤郎前来。
他笑意越发浓郁了,在她转身后嘱咐道:“那你千万不要喝得伶仃大醉人事不知,否则今晚我就要一个人赴宴了。”
“那是当然的,我怎能留侯爷一人度过今夜?琳琅酒量好着呢。”
她回头粲然一笑,随即转身提起裙裾小跑而去。
连央含笑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却在回头的刹那沉下脸来,眼中温情缱绻消失殆尽,自言自语道:“是啊,今晚一切见分晓……琳琅阿琳琅,我真不愿你是我想象中那样的。但是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我还是会……原谅你。”
他说完大步迈向前厅,这个时候该到的豫州官员都应该到的差不多了。
而琳琅没走多远,就在半路上遇到了送酒的下人,她先将身上的配饰全都取了下来交给下人放回房去,说是她饮酒向来惯于豪爽,抱坛而就,不想因此溅污了侯爷赠送的东西。下人们心中只道琳琅姑娘对侯爷用心良苦,也并不作他想便听话地放了回去——其中包括那只佛手柑鸳鸯戏水荷包。她随后笑盈盈地吩咐送酒的下人替她抱着酒坛,一路从回廊喝到书房,又从书房喝道寝殿,说是喝,其实跟倒也差不多,她举着酒坛仰头而饮,大半的酒水都是倒在了地上的。
送酒的下人们见状心里都在滴血,虽然这酒不是他们的,可那都是上等的好酒,谁见她这么浪费心不痛啊。不过再痛也不能阻止,毕竟那也是侯爷准许的。
琳琅不止饮酒,她还一边在府中四处乱转,一边高声吟诵:“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下人们心里嘀咕:这琳琅姑娘什么毛病这是,怎么还跟那酸儒狂生一般饮酒念诗?不过随即他们反应过来,她定然是一饮酒就受了刺激,突然想起了过往,然后念及她的母亲所以才这么言行无状吧……能理解能理解。
琳琅步态渐渐踉跄起来,有时会直接靠在房门上,有时会把木窗当做什么人然后请木窗喝酒……这一通乱转,生生弄得小半个侯府酒气熏天,于是下人们纷纷出门围观她,兴致盎然地看这位琳琅姑娘还能疯癫到什么地步。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书房的门前,那里不论是里面伺候的下人还是外面候着的,都纷纷聚在门外看她出洋相。于是她大笑一声,又是一口酒倒下来,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书房窗户并未关上,所有的下人都挤在门外看热闹,无人注意到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射入书房,而后直取那皮面上的几本古书,得手后不费吹灰之力翻窗而去。
门外热闹还在继续,琳琅行至侯府下人房前终于止了步,大概也知道前面低贱之地不宜踏足。便一把夺过最后一坛酒掀去封口灌了一气,而后狠狠将大半坛子美酒砸在了地上,高声笑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原本盘坐在下人房中运功的姬坞听到这道声音,骤然睁开眼来,想必剥皮已经得手,很好,那么他也该行动了。
姬坞起身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将一枚兵符放进衣服里,单脚一点便飞身而去,所过之处,鸟雀不惊。
“琳琅姑娘?琳琅姑娘!琳琅姑娘你醉了……”
琳琅砸完酒坛后便摇晃了几下,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下人连忙扶住她询问情况,她只顾摇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东西,然后挣扎了两下就头一歪,醉过去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下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人对视一眼,将她扶回了卧房休息。
前厅筵席一直从午时三刻许吃到了申时整才散,途中欣赏歌舞杂技,又东拉西扯说些套中话,反倒并未真正吃多少东西。而且散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要不是宴会主人诚意候连央太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的话,恐怕这个筵席还要多吃半个时辰。
管家同几名小厮将走路都已经没力气的连央抬回了房间,替他盖好锦被后又皱眉看了一会儿才出门吩咐煮醒酒汤。管家着实奇怪,明明侯爷的酒量虽然算不上千杯不醉,但也不应该只八两酒不到就醉成了这个模样啊……
傍晚酉时二刻,深冬天色暗得早,此时千丈峰上已经掌灯,各色灯笼连成一片,空气中混杂阵阵欢声笑语和酒菜香,顿时让人感到一阵祥和美满,喜气洋洋。
晚宴时布置得好像比中宴还要用心,下人们已经开始传菜。
琳琅姑娘也已经醒了,她眉间带笑步入连央卧房,一身青空之蓝水缎在身后逶迤而去。
守在门口的下人都一脸暧昧的笑容,双眼中闪烁着“我不知道他们等下会干些什么”的神情,坏笑着退出卧房并关紧房门。
琳琅双手拢在袖中,分外镇定,一步一步朝着榻边走过去,倏尔榻上面容沉静双目紧闭的连央突然睁开眼睛,手一抬便是三根淬过毒液的毒针闪电而来,琳琅轻松避过,脚下一个诡异地旋转,好似一阵风闪过耳边,再回神她已然言笑晏晏将袖中刀片按在了他的喉咙上。
连央震惊中带了些不可置信:“我……你……!”
琳琅语气一如初见般温柔如水:“你为何会浑身使不上力气?我为何会武功,明明你曾在我醒来之前探查过我的筋脉?侯爷是想问这两个问题吧……你身上的荷包里面装的,不是佛手柑,是软筋香啊!至于我么,是啊,筋脉郁结,丹田沉凝,别说你,在今天之前就连我也压榨不出一丝内力来。这都要多亏了侯爷的豫州好友刺史大人,范大人他们。”
连央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软筋香,它的香味与佛手柑十分相似,平时佩戴并不会对人产生多大影响,只是如果佩戴者同时饮酒使浑身气血躁动肌肤皮层张开,那么香气入体就会……软弱无力。
他动了动喉咙,肌肤接触到锋利的刀片便立刻传来一丝痛楚,有极淡的血丝开始渗出来。
连央自嘲地一笑,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琳琅,念了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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