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中虽然一直猜测着卫青此时进宫的原因,口上却语气淡然地打着招呼:“卫大人,久仰大名啊。”
虽然我跟卫青从来都没见过面,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从卫子夫或者平阳公主的口中听说过我的存在。
“这位……夫人?你是……?”卫青明显带着疑惑地声音透过轿帘传了过来。
“卫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乃故人陈氏,今日进宫是为了看望皇祖母。”顿了一下,我的语气中带着自嘲:“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状况,大约是我离开皇宫太久了,连守端门的侍卫都敢拦下我了。”
卫青没有再回答,只是对着侍卫耳语了几句便放我进了宫门,侍卫们的窃窃私语隐约间飘进了我的耳朵:“……就是那位陈娘娘……”“她……不是已经被废了吗?”“就算被废,当今太皇太后还是她的外祖母啊……”
听闻这些带着好奇、揣测、羡慕、鄙夷的话语,我不由得低头微笑,刘彻啊刘彻,这些小把戏,还是不要玩了比较好。若是真的把我惹火了,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在经过卫青身边的时候,我轻轻低语了一句:“卫大人,多谢。”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更没有留意卫青的回答,我挺直了腰杆准备迎接刘彻为我准备的鸿门宴。
这一次,若是没有卫青在,我可能被迫要从其他侧门进宫,这种对待对于陈娇的身份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毕竟她是刘彻明媒正娶的正宫皇后,就算她现在已经被废了,也没有从侧门入宫的道理。
刘彻这样做,大概只是想要心比天高,自小就是天之骄女的陈娇体验一下屈居人下、低人一等的感觉吧。
我原本时刻防备着刘彻还会有的后招,却发现步辇直接抬到了椒房殿,我挽着裙摆下了轿子,带着晴岚走了进去。
整座宫殿里散发着阴沉颓暮的气氛,而躺在床榻上那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苍白无力的老人与我印象中的那个老奸巨猾、斗志昂扬的窦漪房完全不像,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我这才有一种真实感,我原先一直以为窦漪房生病的消息只是她的伪装而已,为了麻痹刘彻、博取他的同情。
毕竟我跟她几乎每三四天都要通信,而她在信中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
我上前执起她干瘪苍老的手,试图灌输一些灵气,但是随后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然,灵气很快就从她的身体中散逸到空气里。这种表现证明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连灵力都已无力回天。
“皇祖母……”我有些忍不住心中惶然,若是窦漪房走了,就再也没有人挡在我面前,帮我遮掩,那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窦漪房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到来,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语气虚弱而柔软万分:“哀家的……娇娇,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
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总会幡然醒悟自己曾做过的错事。
窦漪房紧紧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神情中透露出一丝悔恨:“娇娇……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嫁到宫里来的。祖母是昏了头,明明……自己已经毁在了这宫里,竟然也没有阻止你母亲。”
“娇娇不怪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所遇非人,但是娇娇不曾后悔。”我忍不住鼻头有些发酸。陈娇,你听见了吗?窦漪房她果然还是心疼你的,那番慕孺之情,那些幼时承欢膝下的快乐时光确实存在过。
只是这皇宫太残酷,磨得人心都冷了。
窦漪房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娇娇,若祖母去了,你就找个机会求求刘彻放你离开这长安城。”说着话,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面带痛苦。
我连忙拿起几个枕头垫在她身后,扶着她靠上,语带焦急,眼中不由得溢出泪来:“祖母,你别再说话了。”
“我若是再不说,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窦漪房满脸爱怜地摸着我的脸颊,骨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抹去了我的眼泪,“这些日子你的成长祖母看在眼里,祖母感到很欣慰,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我死了之后,所有的势力都会交由你接掌,请务必……务必借此保护好你母亲还有你自己的命。”窦漪房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算计,只有满满的担心和忧虑。
“……若是可以,顺便也替我看顾一下窦氏家族吧。”站在权力顶峰几十年的老太后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颓然,随即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绝望地改口道:“罢了,你别搀和进这些事情里,我若死了,刘彻拿来第一个开刀的肯定就是窦氏家族。”
“祖母,我会尽力的。你放心。”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感伤和悲哀,我轻声而坚定地承诺道,虽然我不敢打包票能救下窦氏全族,但是为窦氏留下一丝血脉还是能做到的。
“启儿和武儿都早早地走了,哀家的三个孩子,就只剩下嫖儿还活着,可嫖儿又是个糊涂的。”老太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若在,还能护着她。若我走了……”
太皇太后混浊的眼中溢出了泪滴,紧紧攥着我的手,就像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祖母你放心,母亲我会保护好的。”我只能含泪安抚着她,酸气直冲眼底。
“也好……哀家再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哀家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累了。”说着,满头银丝、面容青灰的老人逐渐闭上了眼睛,看着她脸庞上令人心惊的神采,我的心中不由得一冷。
知道这必定已经是回光返照,站在大汉朝权力顶端十几年的女人,竟然就这般轻易地死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多久,一直到窦漪房身边侍候的嬷嬷满脸怜惜和哀伤地拉开我,一直到哭喊着不可能的馆陶公主刘嫖紧紧抱着老太后的手臂浑身发抖,一直到一身黑衣、满面肃容的刘彻突然出现在了椒房殿。
被刘彻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伸手掰开刘嫖用力得几乎指节发白的双手,轻轻拍着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中年女人,轻声安慰着。
刘嫖看着我,神情哀拗而绝望,抖着嘴唇轻声呜咽着:“娇娇……我没有母亲了……我再也没有了母亲了。”
刘彻看着我跟刘嫖抱头痛哭的样子,神情复杂,眼中带着快意和一丝几不可见的忧伤。
我轻轻松开抱着刘嫖的手,走到刘彻面前,直直地跪下,俯□语带哽咽地乞求道:“我想去白马寺为祖母守孝三年,请陛下准许。”
刘彻盯着我一言不发,沉吟了片刻便说道:“朕许了。”
040 大汉天子之刘嫖觉悟
这般轻易地就得到了刘彻的允许,我有些意外,但也没空探究为何刘彻这么容易就松了口。
我语带哽咽地谢了恩便站起身子迅速上前扶着刘嫖,感受到她颤抖个不停的身体,我不免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假如没有我的搀扶她几乎要委顿于地,那付哭得嘶声力竭的样子感觉随时都会昏倒一样。
在窦漪房身边伺候了不知道多久的几个嬷嬷神情肃穆地替遗体整理着衣冠,眼中尽是深切的悲哀与痛苦。
唯一一个与殿中气氛格格不入的就是站在殿门口的刘彻,他始终一脸漠然地看着床榻前哀戚绝望的人们。满室的侍者侍女们眼带担忧地走来走去、整理着物件,他却一言不发。
这座宫殿里除了侍候窦漪房时间最久的几个嬷嬷还有刘嫖,恐怕没有人真正地在为窦漪房的离世而感到悲伤。
他们现在面上的一脸忧色与哀容,恐怕都只是怕自己被帝王拿来给太皇太后陪葬吧。
我轻轻拭去眼泪,低声安抚着刘嫖,“母亲,祖母假如在天上看见你这样,她也一定不会好受的。祖母走之前跟我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忍心让她不能安心投胎吗?”
刘嫖闻言眼眶中泪珠闪动,哽咽了两声说道:“我知道的,娇娇……我都知道,可是,那是我的母亲啊。母亲的身体一向好,怎么会突然……”
刘嫖一边说着,一边好似想到了什么,神情逐渐凝聚着怨毒,口中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都是刘彻那小子害的……都是他!”说着她面容扭曲地瞪着刘彻,眼中带着欲择人而噬的疯狂,好像迫不及待就想冲上去砍刘彻一刀一样。
我心中暗叫不好,刘嫖这是把窦漪房的死全部归咎于刘彻了,若是她现在失理智冲上去指着刘彻的鼻子骂,恐怕我跟她都要步上窦漪房的后尘。
我连忙聚气成刃,装作替刘嫖整理衣饰一刀劈在她的后颈处,刘嫖还来不及做任何行动,霎时就翻了眼皮晕了过去。
“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我面上万分惶恐地叫喊着,扭头对侍者命令道:“快!帮我把母亲扶到榻上!”
刘彻看着我们这边慌乱的局面,皱了皱眉眉头,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噪杂忙乱的大殿,神色中愈见冷漠,又呆了半饷便拂袖离开了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