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样的静寂让紧闭双眼的欢颜终于情不自禁张开眼睛,看见疾奔过来的展若寒,忽然小嘴一撇,放声大哭,松开了我的手径直向他奔去,迎着泪奔的欢颜,他不由地矮下了身子,她竟直接扑进了他的怀中去,搂着他的脖颈,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再不肯抬起来。
“白衣叔叔……救救娘亲……这些人好凶……好坏,要杀掉娘亲……他们一群人,拿着好多的刀剑,围着打娘亲一个,娘亲都流血了……”哽咽得语不成声,欢颜倾泻的热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好,欢颜不哭,”他抬眸盯着我,面色幽冷得怕人,眼底是红色的血丝,“谁伤了欢颜的娘亲,我便要谁来偿还……”他缓缓起身,把欢颜交给跟着他进来的良嫂手中,“赫连云笙,你怎样?”他幽邃的双眸扫视着我的身体,在我受伤的手臂上略一停留,眸光便骤冷了起来。
“我没事。”欢颜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便抛下了手中的剑,活动了一下手臂,手臂上长长的一条刀伤,但是并不深,没有伤及筋骨,只不过流了不少血,看上去染红了半幅衣袖,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些日子为了贺老太太和夫人来洛阳,几日来都是宾客满棚,这刚散了流水席,夫人不安置老太太休息,反而前呼后拥带着这许多人来到这座院子,唱得又是哪一出?”他的视线从我的身上转向了强自镇定的夫人邱蔚,声音冷凝得滴水成冰。
她看看老夫人,又瞧瞧身边的绿柳和流苏,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四爷息怒,不过是几日前听流苏说四爷找回了云笙,多年的姐妹不见也很是想念,恰好老太太听说云笙居然已经有了孩儿,一定要过来看看,这才陪着老夫人……”
“夫人来到洛阳的第一日,我便和你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挥手打断了她的解释,“夫人大可如在长安一样劳心操持家务,只不过这座院落,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夫人究竟是忘记了还是没听清楚我的话?还是根本没有将展府的家法放在眼里?”
斜睇着邱蔚,他的言语中没有半分回转,众人之前也没有为她留有一丝的颜面,邱蔚雪白的面孔在霎时间涨得猪肝一般颜色,神情顿时局促起来,频频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老夫人。
“算了,这事情也怪不得蔚儿,我也不过是听说云笙回来了甚是好奇,想着过来瞧瞧,虽做了娘,云笙的脾气儿还是一如当年,一言不合,竟摔了杯盏,他们也是怕云笙伤了我才动了手。”
老夫人见展若寒神色不善,急忙拦在邱蔚身前,“既是云笙无大碍,大家不过一场误会,着府中的大夫马上给云笙瞧瞧,也就不要再追究了,若是你定不依不饶,那为娘就先给你和云笙道个过吧!”
老夫人出来圆场,话语说得也是半分余地不留,邱蔚在她身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表情煞是紧张,双方僵持了片刻,直到老夫人拄着木杖的手都有些发颤,展若寒身上迸发的戾气才渐渐收敛。
“这座宅院中埋着十几座坟冢,又幽死过前朝的亲王,赫连云笙戴罪之身禁足在这里也就罢了,只是这院子阴气甚重,还请老夫人和府中一干女眷回避,任何人不得再进来叨扰,若是有人再违背我的话,可别怪我不念及过往的情分!”
他冷冷的声音在院落上空回荡,院子中的几十个人低着头鸦雀无声,这场闹剧来得快捷,去得也迅速,展若寒黑了脸,一干的女眷,家人,仆妇包括看守院子的府丁顷刻间走的干干净净,不多时这里就仅剩了他,良嫂和我们母女。
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咬着牙一语不发,只是阴沉着脸,太阳穴上迸起了青筋,自幼经历无数的大小阵仗,这点小伤对我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虽请了大夫,在一旁手足无措站着,他岂会容别人轻易触碰我的身体,只留下药便撵走了大夫。
仔仔细细清洗了伤口,上好了金疮药,再用棉布一层层扎好我的手臂,直到工工整整在那伤处系好了蝴蝶结,他方才抬起头来,星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情,对上了我的眼睛,便躲闪开了目光。
这一夜,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对我解释什么,反倒是欢颜受了惊吓,缠着他好久不肯离开他半步,直到伏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才让良嫂抱走了她。
从我有了身孕之后,他虽也留宿在这里,却没有再向我求欢,当他燃起书案上的白烛开始批阅军机文件时,我实在熬不过激战之后的疲惫,依偎在床上蜷着身子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恍惚有人搂着我的身体,从身后紧紧拥着我,温热的呼吸拂动着我的鬓发,张开双眸,已是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映得窗棂如镀上了银霜。
房间内氤氲着淡淡的香味,是他在床边的貔貅香炉中加了安神的素檀香,轻轻转过头来,他的面庞离我很近,睫毛低低垂着,两道如泓的暗影,蝶翼般的微颤……
他,并没有睡着。
“对不起,云笙,”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低低吐出了这几个字,便回转了身体,留给我一个朦胧的背影,“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懊恼,并不是他的妻妾没有遵从他的吩咐进入了他的禁地,也并不是他的府丁不小心伤了我的手臂,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经放低了自己向他妥协,为我和欢颜寻求一分庇护,而现在看来,这分庇护也许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强大。
他不可能放我离开这个院子,我也不可能继续安心做他的妾侍与邱蔚流苏绿柳平分他的爱恋,老夫人的盘算让我蓦然心惊,欢颜和宁羽不同,我绝不会让我的女儿依傍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怀化大将军府对欢颜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可以安全无虞庇护她健康成长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我竟有些微微悲伤,今天欢颜扑在他的怀中涕泪纵横的样子让我的心很痛,若他知晓欢颜的身份,一定也会为欢颜的泪而心痛。
……
事情过去了两日,再没有人来到我的院落滋事,我并没有阻止管家婆每日接欢颜去学中,我不想剥夺她这唯一可怜的期盼,欢颜在私塾也没再见到流苏,一切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两天他都留宿在这里,每日坚持亲自给我手臂上伤口换药,说实话,对于他默默的支撑我的心中不是没有一点感慨,但是他不会总是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不止一次见到他看着军机文件时渐渐失神,目光凝注在一个虚无的焦点,眉峰紧蹙,长睫遮挡着炯炯的眸华,不知道在思虑什么,却让我莫名有种种山雨欲来的不祥感觉……
那日清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料到展若寒依旧兑现了他的承诺。
一大早欢颜就被管家婆接走去学中,他没有着惯常公出的正三品将军服,只穿素淡的月白色锦袍,向对镜理妆的我微微一笑,“今天是月中十五,我答应过你让你外出散心,车马已经在正院门口候着了,准备一下。”
心头一跳,我停下了梳理长发的手,抬头看着他一时无语,他这样的装束……
“我今日告假,这些日子很累,也想散散心,我陪着你一起去,”他踱到我的身边,俯下身来,脸庞挨得我很近,“怎么,云笙不喜欢吗?”
喜不喜欢哪里由我做主,侧身躲开了他,到底是不放心由府丁陪着我外出,我唯有冷冷勾勾唇角,“我倒是无所谓,只希望将军府不要再醋海掀波就好。”
他的眸色冷了冷,却没有发作,只是顺手为我披上了一袭新作的白狐毛领凝绿色暗纹宫锦斗篷,动作略有些粗鲁,让我感觉到一丝惩罚的意味。
回头向幽深的高高院墙门口走去,嘴角浮上一丝笑影,不知从何时起,激怒他也竟也成为了打发寂寞的手段。
大门徐徐打开,好似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岁月,他走在我的身侧,十几名府丁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退在一侧,缓缓迈出那高高的门槛,那一瞬的感觉真的恍若隔世。
这是被幽禁了近三个月之后第一次走出这座幽凉的深院,久别了外面的世界,不想竟已是洛阳的残秋了。
果然如我所想象的,展若寒的怀化大将军府恢弘朗阔,鳞次栉比的亭台楼榭依坡而建,房舍院落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大气之中处处透着精巧,一砖一石都别具匠心。
徜徉在府中的小径之上,满园高大的古树掩映着富丽堂皇的雉堞,飞檐卷翘,耀目的五彩琉璃瓦在晨光下流淌着熠熠的华彩,空气清冽宜人,隐隐飘着凋落的丹桂残香。
晚秋的晨飘起了蛛丝般的濛濛细雨,打在脸上微微的凉,并不寒澈,抬起头看着并不阴霾的天空,一纸油伞飘然擎在头顶,挡住了那秋日雨落的长空,回首便接住了他的星光澄澈的眸光。
细雨横斜,微风卷落了高大胡杨的落叶,如纷飞的落花,带着丝丝缕缕的怅然,在风中轻轻旋转飞舞,他伸手过来好像要抚上我的面颊,下意识地微微偏开头,他却只是在我的发间摘下了一片憔悴的黄叶。
“如果就是这样,一起经过每个日升日落,每个黑白晨昏,每个春来秋去,”他挪开了目光,穿透那如织的雨幕,踏步在湿润的青砖小路上,“又有什么不好……”低低的语声和着雨打落叶的声音悄然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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