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来,便是初一,因昨夜睡得晚,这一家人今日也起的迟。才吃了早饭,便渐渐有人来投贴串门。又因傅家广有家财,且近来攀上了林府,这徽州城里的人略沾亲带故的,便都来走跳趋奉,只盼与之结交。从早至晚,人来客往,竟至络绎不绝。那傅沐槐在前堂上待客,更无片刻清闲,连待客的茶水也险些烧不及时。傅月明因看父亲如此忙碌,便毛遂自荐,走到书房里亲自执笔研墨写回帖。陈杏娘在上房里招呼女眷,那郑三娘子亦在其内。众太太娘子不见傅家大姑娘,不免询问一二。陈杏娘将实情告知,众妇人听了,无不纳罕。
郑三娘子便笑道:“我于去年四月间来贵府吃酒,席上见了这大姑娘一次,倒真是个好女子。论那人物品格,真是万里无一的。记得去年那席酒,就是这大姑娘亲身操持的,那菜色既新鲜,名目又吉利,我到如今还记着呢,只是没处弄去。小小年纪便这等能干,当真是难得了。到明日也不知是哪家有福,娶了去哩!”
陈杏娘听了这言语,很觉顺耳,正欲出言。座中有一个妇人,乃是城里开棺材铺的蒋四娘子,插口说道:“听闻大姑娘已有人家了?却不知是何人插定的?”说毕,又笑道:“傅员外并娘子好不看重大姑娘,去年一年里,多少人家踏破了门槛与大姑娘说亲,傅员外只是不答应。还记得上年六月间,我娘家的一个外甥也使了人来说,傅员外说什么姑娘还小,不急着许人,就没应下。不是我说嘴,我娘家虽不比高门大户,也就颇过得日子。我哥哥见在提刑院做着提辖,我那外甥也入了武学,前程虽不敢说远大,也就说得过去了,不想竟入不得傅员外的眼。我听见这事,心里也疑惑的紧,然而打听看看,来求亲的人家没一家成了的,想是傅员外眼高,也就不敢说什么了。我那外甥也于去年八月间定了亲,说的是冯千户家的小姐,容貌人品不消说,听闻家里也很有几分钱财。这转眼到了年底,不想竟听得傅家姑娘许出去了,也不知是定了哪一家?傅娘子说与我们听听,也好叫我们开开眼。”她夹七夹八说了一通,临末才将意思讲明白。
陈杏娘听了这一席话,自然明白她用意为何——无过是为去年拒了她外甥提亲,怀恨在心,今日将此事重提,欲看笑话罢了。她先将其甥姻事讲出,若是傅月明许配的人家比那冯千户更高,自是没话可讲,如若不然,一番奚落嘲笑是免不得的。那季秋阳身家甚是单薄,除却贡生的名头,并无一毫值得一讲的地方,且他与女儿的那段姻缘,颇有些不能与人言之处。然而这许多人睁眼看着,又不好只顾不讲。她左右为难,一时也没了言语。
偏生那郑三娘是个没半分算计的,见她不说话,开口便道:“这些日子见府上与林家走得近,林家老太太在白云庵里搭台子看戏,还将大姑娘接了去。想必大姑娘的姻缘,是着落在他家了?”那蒋氏闻言笑道:“若是他家,那大娘子可当真算是得了贵婿了!然而我怎么听人讲起,林家公子去年就上京提亲去了,定的可是京里的名门千金,到如今还不曾回来呢!”说毕,又赶忙笑道:“想必是市井闲人传讹了,我听差了也未必可知。”
众妇人至此时皆已看得分明,因其各人皆有些眼红心热,都坐看热闹,并无一人开口。中又有一人,略微知道些内情,便嘴快将那段故事讲了出来。那蒋氏听了,便即笑道:“原是这样一个书生,我竟不知傅员外并大娘子这等看重斯文,推了千家万户的亲事,却将个宝贝女儿许与这样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秀才!我倒是不知,这样的人要怎样养活老婆呢?傅家大姑娘的那些嫁妆,陪过去只怕也要全贴了家计呢!”说毕,便掩口笑个不住。
那陈杏娘脸上青红不定,欲待出言反驳,却一时无话可讲,哽了半晌才道:“虽是他现下清贫些,然而却知道上进,人品才学又是极好的,如今上京城里赶春闱去了。人的眼光总要放长远些,谁知人家将来如何呢?倒比那起只知败家坏事的纨绔,强的多了。”那蒋氏闻说,咯咯一笑,说道:“这话很是,兴许这秀才进了京赴考,一朝金榜题名得中状元也为未可知。然而我却听闻那京城桃红柳绿、花迷人眼,名门望族又多,这些世家大族最喜的便是这等科举新贵,倘或令婿为人相中,欲要聘为东床,那底下的事可也难说得紧。员外娘子也要好生算计算计,没得让小人耽误了姑娘的终身。”
她此言一落,陈杏娘心生恚怒,正要开口驳斥,却听屋外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响起:“蒋家婶子这般为我打算,可真真是折煞我了。”话音落地,只见傅月明身上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怀中捧着一只梅青陶瓷手炉,快步走进屋来。
陈杏娘见她斗篷上落了些雪,便说道:“外头又下起来了?”傅月明一面叫丫头脱了外头的斗篷,一面说道:“下雪珠了,也不很冷。”说毕,走上前来,先与众人见过,便在地下一张椅上坐了,向那蒋氏笑道:“我打外头进来,前面的话也不曾听见,只模糊听着一句,倒关系着我的婚姻。蒋家婶子往日里也少走动,却这样替我着想,真叫我好生感激呢。”那蒋氏知话为她听去了,因看她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也不放在心上,便笑道:“大姑娘这话却客气了,我不过是替你筹谋筹谋罢了,免得为人误了又生懊悔。”
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蒋婶子说的是,然而我们自家门里的事情,倒劳烦婶子为我们操心。难怪总听闻婶子身上总生些棒疮,想必都是从这操心过度上犯起来的。”蒋氏听了此语,不由面上微红。原来因她平日里爱搬弄口舌是非,在家时常与婆婆小姑口角,她家汉子又不是个耐烦的,时常恼起来便是一顿拳头。她这妇人却也没几分常性,彼时吃了亏说要改,过不得几日便又老病复发,故而她身上便时常带些皮肉伤,此事在亲友之间流传颇广,大伙都将此事当做个茶余饭后的笑柄。此时听傅月明含沙射影的当面戳来,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便在此时,夏荷上来将众人的茶又添了一回,傅月明见桌上果盘齐整,不免走下来将点心让了一回,待重新落座,方又含笑问那蒋氏道:“前几日听闻大姐姐小产了,我心里也记挂得紧,只是家中忙着不及过去探望,现下可好些了?”那蒋氏听了这话,更觉难堪。却原来她自嫁进蒋家,也生养了两个女儿,大的一个一年前出了阁。谁知这姑娘在家时与人有些不干净,嫁进人家被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然而这也罢了,这姑娘归家不到半年,竟然传出身怀有孕。蒋家初时只道是那户人家的骨血,还上门嘶闹了几场,落后却没了动静。蒋氏夫妇只在私下寻了些秘药,悄悄地替自家姑娘打了胎。然而这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徽州城里人尽皆知。因着这两件丑事,这蒋大姑娘到了目下还在家中住着,无人肯娶。
此事乃是蒋家秘辛,被傅月明这般当面提及,那蒋氏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然而待要发作,此事乃自家门内的丑事,傅月明又只是个孩子,与她吵闹,不过白叫人看了笑话。若是起身就走,自家汉子又正在外堂上同人说话,自己又走不脱的。这般思前想后,她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四望,却见满屋子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不觉臊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滚落,周身如至炭火之上。方才这一屋子的人都还等着看陈杏娘的笑话,才一眨眼的功夫这滋味便轮到自己来尝了。
正在这进退两年之际,却听傅月明又笑道:“婶子怎么不说话?婶子额上沁了好些汗,连着脸上的粉都花了,想必这屋里的火盆笼的旺了,婶子热的难过?”蒋氏听了这话,方才强笑道:“是热了些,我身上燥得厉害。”傅月明点头道:“因知道今儿诸位太太必要过来吃年茶的,所以我家太太一早起来就吩咐要把火盆并炕皮烧的热热的,只怕诸位冷了,谁知婶子又害起热来!也幸而是这火盆的缘故,不然我还道是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言语,惹得婶子不高兴呢。”说着,又笑道:“既是婶子害热,外头院里风倒爽利,婶子不如出去凉快凉快再进来?”
她此言一出,那蒋氏更坐不稳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说不出话来。陈杏娘见她难堪,便将话开解道:“你这孩子也是作耍,外头下着雪,哪里好叫人出去凉快!既是火盆太热,叫丫头将炭火熄些下去便了。”一言未毕,便连声召唤丫头。
那郑三娘看了这半日热闹,此时方才开口笑道:“这大姑娘倒好个伶牙俐齿,这还没出阁呢,就这般厉害了。到明儿嫁了人,还不知要怎样呢!”傅月明冲她一笑,说道:“红玉姐姐近来可好?”这郑三娘也是心中有病的,听她提及,恐惹她当众说出些什么来,自己这大人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较真,只得闭口不言。
当下,众人见这等情形,自也不敢多言,只谈些闲话便罢了。
少顷,外头小厮进来报说:“唱曲儿的孟大姐来了。”
陈杏娘闻言,便命带进来。不多时功夫,小厮便引着一个瞽目大姐走进门来,与众位磕了头,陈杏娘叫人放了张脚踏,让她坐了唱曲与众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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