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太爷五十上头才中了秀才,一辈子的功夫都用在了举业文章上,四书五经自不必多言。虽然没能中举,那也是倒背如流的。他随口考问了赵长卿几句,叫赵长卿背诵。
赵长卿在念书上向来用功,何况只是背书,哪怕大意释言她也说的上来。
听赵长卿背的流俐,凌太爷笑道,“不想你这丫头倒有如此灵性。”
赵长卿道,“只是粗通圣人教导微言大义。”
凌太爷笑道,“你才几岁,能背下来已是难得至极。你若是个儿子,有这样的灵性,举业功名又有何难呢。”说着,话中带了几分惋惜。
赵长卿不爱听这话,只得拿贱人凌腾转移凌太爷的注意力,笑道,“听说腾表兄念书极好,如今已经换了新的班级,夫子也格外的喜欢他。”
凌太爷颇是自豪,笑,“老凌家祖上那点灵气,都生在你表兄身上了。”接着便滔滔不绝的说起凌腾如何不凡来,那口气,仿佛凌腾是天上文曲星投胎似的。
赵长卿咬着点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间或给凌太爷捧场,说一句“什么?”“真的啊!”“唉哟,那可太厉害了!”,直奉承的凌太爷脸泛红光,深觉找到了一个小小知音。
把凌太爷哄得身心愉悦,赵长卿见火侯已到,遂天真无邪的问,“外祖父,在家时母亲常与我说,外祖父光藏书就有万卷,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有一万卷书,那得是多大的一屋子啊!”
赵长卿那种惊诧又仰慕的神色绝对取悦了凌太爷,凌太爷笑,“要说万卷书就有些夸大了,咱们祖上出过进士老爷的,书也有几千册。”
赵长卿继续道,“我除了在书铺子里,从来没在谁家见到过这许多的藏书!外祖父,你能带我开开眼界不?”
凌太爷心情大好,笑,“这有什么,跟外祖父到书房来,外祖父带你好生看看。”
凌老太太笑,“难得你外祖父今天大方,竟舍得叫你去看他的宝贝书咧。”
凌太爷笑,“我外孙女要看,什么我都舍得。”说着就下炕穿鞋,牵着赵长卿的小手带她去了书房。
上辈子,她只是偶然来过凌家的藏书房,只是那偶尔的一瞥,已经叫她仰慕到自卑。
凌家这样小小的有些落魄的书香人家,这码得整整齐齐满屋子的千卷藏书,或者在真正的富贵门第书香世家不算啥,但在凌家,真的是令人惊艳的收藏了。
赵长卿再次踏足这里,心情却极外的平静,她依旧仰望着这许多的藏书,安安稳稳的踩在书房的青砖上,没有惊惶与自卑,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凌太爷指给她这些书籍的分类,经史子集各在何处。赵长卿感叹,“真是名不虚传啊。”
凌太爷笑的自豪,“这都是祖上攒下来的,是咱们凌家的根啊!”
赵长卿终于说出自己的小小私心,她问,“外祖父,你能借我一本看看吗?”
凌太爷笑问,“你还要借书?”
赵长卿正色道,“我现在念的书,都是以前我爹的书了。大约明年我就能念完了,我想着,现在先从外祖父这里借一本,回家认真抄了,正好明年就照着抄来的书读,就省得我母亲再花银子给我买书了。”
凌太爷揉揉她的头,忽然问道,“前天你母亲从外祖父家回去,心里可还痛快?”
赵长卿心下觉着好笑,真不知凌太爷是聪明还是笨,这样的事竟然问她一个小孩子。若赵长卿真是个五岁孩子,能说什么呢?
好在,赵长卿并不是真正的五岁孩童,她歪着小脑袋道,“外祖父说的是大家凑银子给大舅舅捐差使的事吧?”
凌 太爷只是想着小孩子天真,不会说谎,才问赵长卿一问,不想她这般机敏,竟一下子反应过来。老头儿极要脸面,顿时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赵长卿转念一想,并不 管老头儿脸上如何,只管道,“母亲怕外祖父心里记挂着,我来前,母亲叮嘱我了,若是外祖父心情不好,就叫我同外祖父说。若是外祖父心情不错,就不叫我跟外 祖父说。”
凌太爷不禁笑,“哪里说话还要看我心情的,你只管说就是。”
赵长卿思量一二,道,“母亲说 了,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大舅舅是正经要谋个差使,既然大舅舅手里不便宜,一家子凑凑是应有之分。母亲还说,莫叫外祖父挂心,你跟外祖母都是有年纪的人 了,手里纵使有些老底子,还是留着养老的好。不管大舅舅还是二舅舅,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同样是外祖父的儿子,心里并没有轻重之分。外祖父也并不是看着大舅 舅遭难,儿女们孝顺父母尚且来不及,哪里能叫父母再为这些琐事操心呢?”说完,赵长卿皱皱眉毛,装天真道,“大约就是这么些了,还有什么,我就记不大清 了。”
凌太爷顿时感动的热泪迎眶,吸吸鼻子,“我这几个儿女,唯你母亲最懂我的心。”读书人虽笨,大事上从来不傻。凌太爷不拿银 子,原因只有一个,两个儿子,给了大儿子,小儿子立刻有无数要银子的由头,到时是给还是不给呢?若只给老大不给老二,岂不是要父子生分的?干脆谁都不给, 老两口把银子捂得严实些,儿子们瞧着老两口手里有些个老家底,就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也得恭敬几分呢!
这些事,凌太爷心里清楚,只 是依他老秀才的面子,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偏生又想着前天女儿拿出二十五两银子,这并不是小数目,又是为的儿子的差使……凌太爷那颗秀才老心的面子发作起 来,心下颇觉着对不住女儿,娘家不能帮衬倒罢了,还叫女儿为娘家的事操心。如今听赵长卿说的体贴,凌太爷如何能不感动呢。
凌太爷眼眶微湿,赵长卿实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好在凌太爷感动归感动,到底要面子,悄悄扭过脸抹去眼泪,很是大方的对赵长卿道,“卿丫头想借什么书,外祖父都借给你!”
赵长卿心道:这老抠!说了这半日好听的,眼泪都感动出两滴来,竟然还只是借!
不过,能借也好。
赵长卿知足长乐。
☆、第40章
从凌家离开时,赵长卿借了凌太爷一册《史记》,之所以说是一册,是因为如《史记》这样的大部头,都是一套一套的论。凌太爷是个老枢,赵长卿打算的 却是个长久营生,她完全不打算再自家买书,以后都靠借的才好,能省下一大笔银子。于是,赵长卿并不多借,怕借多了老头儿心疼,下次反难开口。只借一册,抄 完再借就是。
当然,午饭也吃的很愉快,她说了不必丰盛,凌大太太反是不好草率,尽管只有四口人,也收拾的很有些样子。赵长卿嘴甜,凌太爷如今视她为小小知音,凌老太太本就疼外孙女,凌大太太亦不会有意扫兴,故此,一餐饭极是融洽。
待赵长卿要走时,凌老太太笑着留她,“天时还早,多玩儿会也无妨的。”
凌大太太亦道,“是啊,过一时你舅舅与你姐妹们就回来了,你来这一趟,还都没见呢。多呆会儿,等他们回来,你们好生说会儿话才是。”
赵长卿笑,“我原也想多玩儿会儿的,只是还得去二舅舅家,三姐姐念书要准备的东西,我也要跟三姐姐说一声。不然只来跟大舅母说,不去跟三姐姐说,误了三姐姐念书也不好。”
既然赵长卿这样说,凌老太太笑,“那就去吧,你闲了只管来瞧瞧外祖父外祖母,莫成天闷头在家里念书,出来玩耍个一刻半刻的亦无妨碍。”又嘱咐她路上小心。
赵长卿都应了。
凌大太太撺掇着凌四姐一道去念书,无非就是不想凌三姐白占赵家便宜而已,如今见赵长卿并未厚此薄彼,看着赵长卿走了,凌大太太犹对婆婆道,“长卿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有出息,小小年纪便这样的能干。”
凌老太太心偏外孙女,笑道,“是啊。”
赵长卿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到凌二舅家时不料凌腾竟也在家。
凌二太太笑,“哟,哪阵风把咱们卿丫头吹来了,可是稀客!”
只听这不着调的话,赵长卿就怀疑,凭凌二太太这种智商是怎么生出凌腾这种儿子的。赵长卿笑道,“今天刮的是东北风,怕是东北风刮来的。”
凌腾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这话立刻就笑了,“卿妹妹现在也会说俏皮话了。”
赵长卿福了一福笑,“给二舅母请安了,腾表兄也在家,没上学吗?”
凌腾身上并未穿厚袄,笑,“中午在学里用饭,下午只有一个时辰的课业,我也是刚回来。外头冷,妹妹屋里来坐吧,屋里暖和。”说着还细心的挑起棉帘子请赵长卿先进。
赵长卿很是受宠若惊了一回,道声“有劳”,含笑进屋。
凌三姐也迎了出来,笑道,“莫不是妹妹等不及了,我明天就去找妹妹念书啦。”又说凌腾,“你穿件厚衣裳再出去,莫冻着。听到卿妹妹的声音,看你脚都站不住了。”
凌 二太太端来温水,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我正跟你三姐姐说呢,如今买的这处院子,离你家怪远的。听说你有了自己的屋子,干脆叫你三姐姐收拾几件衣裳住过去。 一来你们姐妹亲近,二来也省得她冷风朔气的来回跑。”说着,摆开杯子倒了盏温水递给赵长卿,凌二太太笑问,“卿丫头,你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