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无碍功名,便是虚惊一场。倘真的连累功名,也是因果哪。如不肃清科举,对像你们这样老老实实科举的人可公平?”赵长卿早过了悲天悯人的年纪,惋叹道,“当初大家一处住的好好的,刘公子要走时,你不是没拦过他。若那时他没走,安生的与你们一道念书,何至于此?”
夏文悄声道,“当初刘兄曾私下找我,把关节字给了我一份。”
赵长卿吓一跳,“你没用吧?”
夏 文为刘公子的事如此感叹,不只是因他与刘公子是同科同乡,更由此而起。夏文低语道,“我哪里敢。我思量了好几日,想一想,还是算了。我是想着,若只是我 用,不跟宁弟他们说,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但要是告诉他们,咱们这许多人都知道的,这也就不算机密了。以前我听王先生说过,春闱上的事,不发便不发,一旦发 作,就是要命的事。我琢磨了好几宿,便谁都没提,我自己也不用。反正咱们年轻,考不中就回乡开药堂。谁料到如今真的事发,焉能不令人唏嘘。”
赵长卿立刻道,“若真查到你头上,你可得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能认。”
夏文道,“不会吧。我并没用。”
“你没用,可是你知道,知而不报,就是罪责。”赵长卿道,“这个时候,小心无大错。多少罪过都讲究株连,若刘公子在监察司说出曾把关节字告诉你的事来,真要查到你头上,反正谁都没证据,不认便无罪,认了就是过错。”
夏文道,“不如明天咱们也去烧烧香吧。”
赵长卿心里七上八下,道,“也好。”
两人去传闻中香火最灵的西山寺烧了柱高香,还舍了二十两香火银子,知客僧很是客气的请两人在西山寺吃了顿素斋,下晌方回。
静待几日,家宅平安,赵长卿晚上同夏文说起西山寺,道,“果然是名寺,咱们这香也烧得好,的确是极灵的。”
随着揭榜日近,夏文也渐渐的放了心。
其实夏文能平安无事,要谢的绝不是菩萨,刘公子也并非没将他供出来。监察司的手段,等闲铁汉也不见能熬得过,何况刘公子这等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甭看往日间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真遇上监察司,能保住风骨的廖廖无几。
那 些关节字的来龙去脉,自何而来,给过何人,凡被逮进监察司的皆供的一清二清。顺着这些人供出的名单,如夏文这等知道关节字未用的也有几人,便要再次查看文 章,虽的确未用那些关节字,监察司也给记了一笔。只是林随如今的精神在主考官礼部尚书李修竹大人身上,一时没顾得上这些小鱼小虾。
林随坚称李尚书身为主考官,定不能对关节字一无所知,请旨把李尚书请到监察司来问话。李尚书身为正二品大员,内阁相辅,何况并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李尚书同关节字之事相关,若这般被监察司带走,内阁脸面何在。彭相身为内阁之首,宁可自己去监察司,也不能叫李尚书进去。
彭相这般光棍,林随道,“彭相身为百官之首,出此春闱丑事,本就不能独善其身。若彭相愿意去我监察司走走,这是彭相有自知知明。”
“我去监察司倒是无妨,也看看林大人如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彭相冷冷道,“举朝上下,谁有罪谁无罪,不是林大人红口白牙来定,是要从证据裁定。林大人张嘴就要定一部尚书之罪,好坏都由你一个人一张嘴而出,难道将朝廷视为你监察司的一言堂不成!”
林随似笑非笑,“岂敢岂敢,如今春闱出此丑事,李尚书身为主考官,问他几句也是应有之义,彭相何苦露出这般抱团儿的嘴脸。本官哪样不是摆出证据来说话,倒是彭相,张嘴就给本官定了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倒不知是谁欲加之罪了。”
监察司便因此事与内阁对峙起来,打了不知多少遭嘴上官司。便是素来铁面无私、耿介清正的郑大人,面对内客与监察司的嘴仗,也闭口不言了。
郑 大人不理监察司与内阁之间的官司,只是当林随将这些“可能知道关节字却未在文章里应用的举子”的事上禀时,郑大人说话了,郑大人正色道,“人非圣贤,且不 说是否存在胡乱攀咬之可能。这些人即使真的知道,毕竟未用在文章之中,可见心底清明,秉性未坏,并非投机取巧之人。”
林随道,“倘真有人早先知晓‘关节字’之事,也该来监察司揭发检举才是。”
郑 大人坦然道,“一个懵懂举子,即使偶然从谁那里听说‘关节字’之事,是真是假他们尚不得知,要如何检举揭发?何况当时事未发生,拿什么去检举揭发呢?人皆 是凡人,凡人皆有凡心,他们没用这些‘关节字’,已可知人品。陛下素来爱惜才干,宽厚宏仁,臣以为除非事实俱在,余者不必多加追究。毕竟,一张干净的卷面 就比任何说辞都有说服力了。”
昭文帝毕竟是昭文帝,爱惜了一辈子名声,到这把年纪能掀出春闱弊案,是决心要清吏治的。只是到底心 软,不愿株连举子,何况郑伯岩言之有理,昭文帝道,“只要文中未出现关节字眼的,便不要多追究举子了。如郑卿所言,即使他知道,毕竟没有用在文章里。一面 是十拿九稳的‘关节字’,一面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也难为他们了。”
林随向来只看昭文帝脸色做事,反正是些举人,他本身也并不在意,于是如夏文此等一干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了一关。所以,菩萨拜不拜的不要紧,当真要拜一拜公允直言的郑大人才是。
郑大人接着道,“年前那两百多名举人的事,林大人可审查清楚了。若案情已清,也该酌情放出来了吧。”
林随道,“近期在忙着审理春闱舞弊之事,郑大人放心吧,本官如今日夜不休,都是为这些举人们熬神。哎,只是有谁知本官的苦心呢?”
郑大人都给他噎个半死。
狗屁苦心!人家就骂了你几句,害人家误一科不算,看你小子还要息样睚眦必报才算完!
郑 大人没在朝上和林随较劲,他其实另有打算,待下了朝,郑大人便追了林随过去,道,“林大人可有空,我有些话想跟林大人说。”郑伯岩本身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 人,他虽与监察司有些过节,却素来对事不对人。在郑大人看来,监察司若能好生运作,不失为一利器。何况林随还年轻,郑大人想着,此人能将今科春闱之事肃 清,也不算无才干本领了。只是怕他会走了歪路,故此,郑大人想找林大人谈一谈心。
谁晓得,年轻俊美的林大人半点不领郑大人好意,他淡淡道,“郑大人请讲。”
郑大人道,“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拽着人家就要走。
林大人不得不提醒郑大人,“莫拉拉扯扯。”抽回手腕。
郑大人难得和颜悦色,“哈哈,你们年轻人就是活得细致,走走,我请林大人用早饭。”他鲜少请人用饭,却也明白饭桌上好说话的道理。
林大人天大的架子,道,“本官非山珍海味、珍馐玉馔不食。”言下之意,你这出了名的穷官,你请得起本官么。
郑大人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有!都有!”又拽着人家林大人的手腕走了。
后头不清楚内情的官员都一个劲儿的纳闷,心说,郑石头这厮何时跟监察司这阎罗王扯上了交情,还有说有笑的哩!尼玛郑石头,你的气节哩,你的傲骨哩,你这手伸得也忒快了吧!咋不提前跟咱们说一声!
郑大人骑驴上朝,林大人坐的是监察司特制的乌木马车,林大人客气的问一句,“郑大人与本官坐车吧。”
郑大人素来不懂客套这些事,他本就打算着同林大人做些心灵上的沟通,当即道,“也好。”又跟赶车的交待了自己家的地址,便与林大人一道上了车。
郑大人赞道,“这车好生宽敞。”
林大人道,“过奖。”
郑 大人接着说了一句,“有这些银子该省下来,多买几斗粮食也能支援了西北。”林大人立刻不再理会他半个字。郑大人呵呵笑,“林大人别放在心上,我天生直性 子,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我自己过惯了清静日子,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我也有富裕的朋友,并不是自己吃咸菜就见不得别人吃肉的。只要来路正,天下百姓都 能过上富庶日子,那才是大善。”
林大人道,“郑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郑大人寻常皆是直言,偏生此刻不肯直言了,呵呵笑道,“就是吃饭,没事没事。”
林大人一噎,心道,本官真是多余理会这老家伙!
监察司的车马队浩浩荡荡的到了郑家门口,正遇着已有两辆马车在外等着,赵长卿与郑妙颖带着丫环,一前一后的出门,正遇着监察司的人马过来,不禁都愣了一下,心下打鼓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
好在二人皆十分沉得住气,及至监察司的人到了眼前,郑大人先自车中下来,接着林大人跟着下了车。郑妙颖笑施一礼,“爹爹今天回来的早些。”
赵长卿也见了礼。
郑大人笑着介绍,“这是监察司林大人。”又给林随介绍,一位是闺女,一位是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