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道了谢,朱老太太问袁氏,“你妹妹们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袁氏笑,“昨儿就收拾出来了,就在阿铃院旁边的兰院,小姐妹们住得近,也好生说说话儿。”
朱老太太点头,两姐妹谢过袁氏。
朱律就在屋里承欢膝下,表兄妹们互为相见。午饭时,朱太爷就把赵长卿叫过去了。
其实,赵长卿除了在六岁的时候见过朱老太爷一面,后来再未见过。此时再次相见,她真心觉着,朱老太爷这十好几年的工夫大概都用在保养这张脸上头去了。跟她记忆中的帅老头没什么差别,朱老太爷还一个劲儿的念叨,“一见你们这些孩子,我便觉着自己老了。”
赵长卿笑,“太爷跟十几年前一个样。”
朱老太爷便叹气,“心老了。”
赵长卿抿嘴笑,“人老了,知道年轻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却再没有老人的阅历。如同山间溪流,至清也至浅,如何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朱老太爷哈哈大笑,招呼赵长卿在身畔坐,欣然道,“果然长成个小美人了。”
赵长卿笑,“萤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就是还不大会打扮,可以更好看。”朱太爷笑,“先陪我用饭。”
朱太爷用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规矩,无非是仪态更优雅,饭菜更讲究罢了。起码比朱老太太讲究,天凉未做冷盘,也有十菜四汤两样果点,朱太爷吃的是青粳米饭,给赵长卿用的是胭脂米饭。
朱太爷不用金银器,清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薄胎瓷器,色泽雅致,碗碟俱不过巴掌大小,精致至极。故此,菜色丰富,却绝不至于暴发户一般汤汤水水、大鱼大肉摆满桌。
赵长卿礼仪是苏先生一手训练出来的,这许多年来,早已融到了骨血中去。用过午饭,漱过口,朱太爷起身,带着赵长卿去花房玩儿,十分庆幸,道,“你祖母吃饭总是吧唧嘴,幸亏你不像她。”
赵长卿笑,“祖母从不吧唧嘴哪。”
朱太爷道,“那是我叫她改的,不然真怕她嫁不出去。你这规矩是跟谁学的?”
“苏先生。”赵长卿道,“家里教我念书的女先生。”
朱太爷点点头,“你医术也是跟她学的吗?”
“太爷也知道我坐诊的事?”
“怎么不知道,我叫人买了神仙养容丸,每天都吃,的确是好东西。”
赵长卿与朱太爷坐在暖融融花香浮动的花房内,笑道,“太爷多是不在家,仙踪难觅,我就只孝敬了老祖宗。”
朱太爷撇嘴,嘀咕道,“我又不是那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占你们小辈的便宜。”
赵长卿笑,“这也不叫占便宜,若我们孝敬长辈不肯收,才叫我们伤心。”
朱太爷形状依旧优美的桃花眼斜斜一瞟,眯起眼睛,唇角噙着笑,小声对赵长卿道,“其实我是钱太多了,我想着,要是临死前花不完,儿女子孙为这点子钱打翻了狗脸,未免不美。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花钱。”
赵长卿笑出声来,眼睛弯弯,不知该说什么了。朱太爷道,“看吧,真话总叫人不好对答。”
赵长卿只好道,“太爷身子骨还健朗的很,何苦说这样的话。”
朱太爷道,“天下谁人能不死,我这一辈子,吃喝玩乐,儿女双全,子孙无数,样样不亏,已是福气。丫头,你学医的人,难道你还忌讳生死?”
“我是觉着,活着时就应该好好活着。”
朱太爷道,“这话颓丧,活着时应该极致的活着才对。”
☆、第164章
朱太爷拊掌轻击,便有笛声自远方丝丝缕缕传来,调子舒缓,正是一曲秋月调。赵长卿自己也喜欢弄笛,不禁闭眸细听,或许笛声太美,或者花香太浓,赵长卿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赵长卿醒时已是夕阳西沉,夕照自玻璃窗落入花房,为赵长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赵长卿睁开眼睛就见玻璃窗外朱太爷一身仙风道骨的舞剑健身,有俏丽的丫环捧着巾帕侍立在侧。
朱太爷舞完一段剑法,丫环捧上巾帕,朱太爷拭一拭额颈间汗渍,同丫环说笑几句,那丫环羞了羞,娇嗔的接过宝剑,便离开了。赵长卿不禁一笑,这老头儿!她是大夫,自然能看出这院中丫头眉心未散仍是完璧之身。风流了大半辈子,如今风流不动了,还是喜欢打趣小丫环。
“姑娘醒了?”有侍女轻移莲步而至,福身一礼笑,“奴婢小莲,看姑娘睡得熟,主人便没令奴婢们打扰姑娘。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唤她们进来服侍。”
赵长卿掀开身上锦被,坐正了身子问,“永福呢?”
小莲笑禀道,“福妹妹就在外头。因主人不喜别院侍女过来,奴婢便请福妹妹暂且在茶房喝茶。”
赵 长卿点点头,并未多说。一时小莲带着小丫环们捧着巾帕漱盂胭脂水粉进来,赵家哪怕发达了,也再没有这样的排场享受。小莲服侍着赵长卿梳洗过,赵长卿拿起花 水闻了闻,在脸上拍了一些,又挑了些薄薄胭脂在掌心研开,拍在腮颊,重画了长眉,点了口脂。小莲服侍她重梳过头,赵长卿便起身出去了。
朱太爷在天音阁,赵长卿过去时,朱太爷正在天音阁听小戏子唱戏,见着赵长卿,朱太爷笑道,“过来过来,让我瞧瞧。”说着就瞅着赵长卿的脸看个没完。
赵长卿摸摸自己脸问,“怎么了?”
朱太爷皱眉,“咦?怎么没了?”
赵长卿不解,“太爷,您找什么呢?”什么有了没了的?
“口水啊。”朱太爷一本正经,“你一边睡觉一边流口水,流得跟山上的小溪似的,可好玩儿了,我戳好几下都没戳醒。”
赵长卿道,“我睡觉从不流口水。”
“难道我还骗你?”
“反正我是从不流口水的。”
朱太爷一脸遗憾,一摊双手,“女孩子太聪明就不好骗了,无趣无趣。”转头继续听戏了。
赵长卿:……
小戏子唱腔清亮婉转,朱太爷听到兴处手上轻扣起节拍,赵长卿在一畔拿了个黄澄澄的蜜桔吃。朱太爷瞅她一眼,她就给朱太爷嘴里塞一瓣,朱太爷笑得要多鸡贼有多鸡贼。
赵长卿无语。
听小戏子唱了一段,朱太爷问,“觉着如何?”
赵长卿道,“好。”
“知道唱得是什么吗?”
赵长卿道,“戏呗。”
朱太爷鄙视,“不懂装懂,土妞儿。”
赵长卿道,“有个土妞儿曾外孙女,太爷肯定脸上有光,嗯?”
朱太爷抬袖一掩面,假哭,“丢脸死了。”
赵长卿简直平生头一遭见这等老顽童,刚睡醒就被噎个好歹,赵长卿道,“不就是唱个戏么,我虽不懂唱戏,我也会唱曲子啊。我唱得曲子可好听了,我给太爷唱一曲吧。”
朱太爷兴致盎然,道,“这倒好,要不要琵琶?”
赵长卿摇摇头,端起茶水喝两口,清清嗓子,启唇清唱道,“掩柴门啸傲烟霞,隐隐林峦,小小仙家。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井底朱砂。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朱太爷拊掌笑道,“好是好,只是大秋天的,你唱什么春景?”
赵长卿便再唱一曲,“会真诗,相思债,花笺象管,钿盒金钗。雁啼明月中,人在青山外。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白衣未来,东篱好在,黄\\\\\\\\菊先开。”
朱太爷摇头道,“秋景是秋景,只是气象愁苦,不好不好。”
赵长卿又唱,“碧桃花流出人间,一派冰泉,飞下仙山。银阙峨峨,琼田漠漠,玉珮珊珊。朝素月鸾鹤夜阑,拱香云龙虎秋坛。人倚高寒,字字珠玑,点点琅玕。”
朱太爷道,“勉强勉强。”
赵长卿闭嘴不唱了,朱太爷催她,“继续唱啊。”
赵长卿道,“我唱半天你也不赞我一句,我才不唱了呢。”
朱太爷哈哈笑,忙哄她,“唱得好唱得好,接着唱吧。”
赵长卿端起茶来喝,说,“赞得一点不真心。”
朱太爷便道,“我真心真意赞你。”
“这也忒假了,刚还说‘勉强勉强’么不是?”赵长卿算是稍稍摸着朱太爷的脉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更何况朱太爷还是颇为奇葩的老小孩儿,更不能用寻常法子相待。
朱太爷道,“我是怕你骄傲自满,那是勉励你。我不是说‘勉强勉强’,是‘勉励勉励’。”
赵长卿哈哈笑,朱太爷弹她额头,“真是坏丫头,拿老人家寻开心。”
赵长卿揉揉额角,笑,“太爷,我吹笛子给你听吧。”
朱太爷对自己的总结是:对小美女颇具有菩萨心肠与君子涵养的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帅老头。
故此,有小美女陪伴在侧,而且小美女肯唱曲子吹笛子的哄他,跟他玩儿,朱太爷也不觉着住在家里闷了。
两人吹了会儿笛子,就到了用晚饭的时辰,朱太爷道,“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好好跟你讲一下这笛子怎么吹。”
赵长卿道,“我笛子吹得很不错了。”
朱太爷道,“你牛吹得很不错是真的。”
丫环都忍不住偷笑,赵长卿笑,“太爷有所不知,牛能吹得不错也是一种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