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过了须臾,他有些动摇。
也不是说多心疼顾念颐,只是一个泪雾迷蒙的女人把自己看着,眼睫湿润,楚楚的招人怜,他良心上便不很过意的去,加之,此番确实也还有事情要着落在她身上——
“真有这样痛么?定是你自己挣扎了,我说过这西域绳索的厉害之处,你自己不听罢了。”一头说一头解开了捆住她手脚的绳子,往角落一撂。
念颐没想到麒山王这么容易就不捆着自己了,两只眼睛熠熠生光看了看他,继而就揉着手腕端起了几上盛放糕点的碟子。
他不阻挠她吃东西,只一言不发地观察她的外貌。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此番找你却是有一事,普天之下,唯有你能助我,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都好商量。”
看样子是准备谈正经事,也不用调侃的语气喊她“嫂嫂”了。
念颐抽出帕子拭手,下巴略略抬起道:“你是王爷,竟然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想抬出她的侍女以做要挟,微一思忖却压下去不曾言明,反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宗室中人眼下都晓得你与九弟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他迫于压力,这才将‘你’送回圈禁太子的禁园。”
念颐还想着狡辩,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睁眼说瞎话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宫中暂住罢了,回禁园是迟早的事。便是这一回,若不是王爷从天而降,我过个几日说不定都安全抵达禁园了,那假太子妃始终是假的。”
“是说禾茹?”麒山王盘膝坐回原处,哼哼着道:“我的探子来报,禾茹现今儿同太子相处甚佳,连我都不予干涉了,你莫非反要插一脚进去么。”
念颐滞了滞,倒是从没想到这点,麒山王笑得愈加大方得意,“你应当清楚,太子是拿禾茹作陆漪霜的替代,就好比——”
他的语调让她很不舒服,“好比什么?”
麒山王却没有说下去,他仿佛只是在悠闲地品茗,直到杯中尽了才以一副循循善诱之态道:“我之前说要给你讲一个太子,九弟和陆漪霜的故事,现在还不感兴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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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雪花棉絮一般撕扯着覆盖下来,远近处连绵的屋檐都变作层层白色,忽然,一阵疾风呼啸着掠过梅花树丛,浓郁的腊梅香气便随着宫人掀开的绵帘钻入殿中。
不同于外面的寒冬腊月银装素裹,云钦殿偏殿里暖意洋洋,只是正中坐于书案后的皇帝神情丝毫不亚于冰天雪地,眉梢都结了冰棱子一般,眼神扫下去,一众殿中当差的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宁可在外头喝西北风。
方化搓了搓手,想说上几句劝解一下主子。毕竟你说说,都坐上皇位了没的还为找不着一个女人烦心动怒的,在他看来顾念颐一准儿是自己在半途中撇开太后的人跑了,要不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这话他哪里敢说,更何况方元到现在还坚持认为是太后成心放跑了顾念颐,他的说法也的确值得推敲,毕竟太后娘娘在那日陛下回宫后质问时言辞躲闪,压根儿说不出顾念颐的去处。起初还不认,最后咬出一句是派人送去禁园了,此间症结便在于禁园里找遍了,皇帝没回宫便亲自去接人的,没人啊。
这事门外小心翼翼进来个宫女,在方元耳边说了几句就告退出去,方元往上看了几眼,揣着小心道:“皇上,梅姑娘又来了,咳...给您煲了乌鸡汤......”
他本以为会是否定的回答,哪想须清和把朱笔放回笔架上,颔首应允了。
这真是天方夜谭,皇上对梅初吟不是一向避而不见的么?想着,方元就亲自去打帘迎梅初吟进来,她显见的是精心打扮过的,服饰清婉,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发梢上粘着几粒雪珠,瞧着温婉又知书达礼,脸上那道据说是被顾念颐划得毁容的疤痕也瞧不出了,看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阿吟给皇上请安,”梅初吟盈盈屈膝,她总念着两人旧日的情谊,又是表兄妹,料想自己是不同的,“我给您煲了汤,眼下都过了午膳的时候了,皇上还不用膳对身子不好,这汤是阿吟在太后娘娘那里偷师学艺学来的,娘娘说了,您喜欢——”
“呈上来罢。”他干巴巴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却毫无躁意。
梅初吟心下窃喜,只要能换得表兄的怜爱自己枉做小人也值得了,顾念颐不配和自己争,她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须清和拿起调羹搅了搅这一盅浓稠的鸡汤,热气氤氲了他的表情,“咔嗒”一声,调羹被放了回去,他侧头问她道:“朕听闻,那日你回家后你的侍女便去了麒山王府。”
梅初吟被问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竟是子虚乌有的传闻么。”他的眼神从这句话出口变得幽深阴暗起来,“就是你的脸被念颐划伤那一日,你怀恨在心,将她出京一事暗下里知会了麒山王。”
太后要送顾念颐去禁园一事虽不是天知地知,然知晓的人绝没有几个,太后身边的人嘴巴都严得很,而知晓这件事情还有足够的理由告诉麒山王的便唯有梅初吟了。
她腿一软就跪倒下来,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只是将念颐妹妹要去禁园的事派人告诉了麒山王,至于他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是不知情的,我......”
她不晓得皇上是怎样晓得那天她的侍女去过麒山王府的,当时只是气不过,思想起麒山王三番两次向己示好套话,她没多考虑就顺水推舟告诉了他。事后这段日子一直在庆幸当时的举措,一个小小的报信就解决掉了顾念颐,皇上遍寻不得,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须清和连看她一眼都不耐烦似的,要不是看在太后的份上,梅初吟这会子早死了。底下方元方化面面相觑,都惊讶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他们还道皇上只是诈一诈梅姑娘,没曾想他是早就收到了消息。
梅初吟灰溜溜夹着尾巴退下后方元忍不住道:“皇上,接下来怎么料理?”既然人在麒山王手里,那麒山王不论有什么算盘都不够看的,他们直接去搜就是了,海兰必定和她家姑娘在一处。
方化很瞧不上方元那股子积极劲儿,心说他不就是比自己多了个玩意儿么,成日的就知道想女人,偏生还要让人以为他多忠心耿耿似的。暗啐了一口,方化道:“无凭无证的,咱们陛下哪怕是一国之君也不能上门搜查,况且......找出来了两边面上更不好看,试想本该在禁园的太子妃怎么又出现在京师了?还是在王府里,一旦传将出去该有多难听。”
方化这是说到了点子上,须清和揉了揉眉心,依他的揣测,麒山王不会蠢到以为拿住了顾念颐就捏住了他的命门,他这么久没有动静,看来是在等着自己亲自上门。
方元想的粗浅,直接道:“八王这是还不肯消停,如今天下既定,他竟还敢肖想皇位,甚至暗下里劫道儿,真叫人没话说。”
须清和恼他聒噪,瞥了一眼过去,方元立时噤声了。他起身走到窗格前,推开窗户,簌簌的小雪花吹进来,还没落地就成了虚无。
约莫两个月没有她在面前和他闹脾气,细细想来,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长久地相处过。倘若麒山王当真以她为胁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他会不会答应?
不知为何,须清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记得那时决定什么都不做放任念颐嫁与太子,他原来自那时起就把她放在第二位,类似的事情太多,他对她显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可是世间女子,也仅有她是他在意的,莫非是他爱人的方式出了差错么?
保护不好她,放任太后的作为,她总是被放在可以“重新来过”的位置,他没有想过也许会失去她,笃定她始终站在原地,在他一回首便触手可及的位置,对他温软地笑。
“这是怎么了?”方元低声问方化,方化被窗口的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也觉得古怪,一时却说不上来。
皇上鲜少有悲秋伤春的时候,打年少一战成名后起都是风风火火的样貌,直到后来终日坐于轮椅之上,他才伪装出几分温淡儒雅,没人的时候却冷清孤僻,谢绝任何访客,终日只一个人在王府里练剑射箭,仿佛再没有其他爱好。
实话说,要不是一再向方元确认过,再加上方化自己的观察,他至今都很难相信皇上真能喜欢上别人,尤其是这女人身份并不一般。
良久,须清和阖上窗扇,吩咐方元方化不要跟着,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
雪花漫天,念颐抱着描金手炉坐在亭子里,她鼻子冻得红扑扑的,两眼直愣愣看着雪地,亭子边上的池塘前几日冻住了,早上有王府的下人来砸过冰,平镜一样的水面上放眼看去全是空洞的窟窿眼,怪渗人的。
海兰跺着冻僵的脚道:“姑娘就跟我回去罢,这都等了好几日了,王爷不都说了,皇上该来还是会来的,你在这冷风口上喝西北风最后受罪的不还是自己么?”
念颐紧了紧狐裘,大抵是专心在等须清和来,是以注意力集中并不觉得有多冷,摆摆手道:“你自己回屋去罢,别在这里陪我等,我心里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