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老太君毕竟年纪大了,昨晚守到下半夜就忍不住去睡了,这会儿还没从周公那里回来,几个妹妹连带孔氏都一副精神不怠的样子,只有柴倩依旧精神奕奕,这种半夜不睡的事情对她来说,简直不足一提,以前在边关伏击犬戎的时候,他带着众将士,愣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大年初一去往法华寺的人很多,大家都等着菩萨散一点喜气,柴倩坐的笔直,怀中抱着的柴静早已经睡的昏天黑地,她再一瞥众人,也都睡姿优雅的靠在马车,她轻轻挑开帘子,看见还堆着积雪的官道上络绎不绝的马车往法华寺的路上去,心里忽然生出这么一个念头:若是他也去了,那该多好啊。
因的上香的人太多,马车靠近了山门便走不动了,柴倩本不为求佛而来,且又知道一条小路,所以带着红袖青染两人往琅嬛梅苑的方向步行而去,可怜柴家另外三个姐妹被孔氏拘着,不准乱跑,柴静灵机一动,捂着肚子说肚皮痛,柴倩这才发挥长姐精神,把她一把抱在了怀里,安慰孔氏道:“婶娘你带着两位妹妹去吧,我先带着三妹妹去找茅房。”
孔氏心里估摸着有诈,却也不好当众拆穿自己女儿,只能拉着另外两个满脸不甘心的姑娘,加入了滚滚拜佛人群中。
柴倩往柴静屁股上拍了一把道:“你娘走了。”
柴静这才偷偷透出头来看了一眼,从柴倩身上跳下来,抱着柴倩的腰撒娇:“大姐姐最好了!我最爱大姐姐了!”
柴倩忍俊不禁,忽然看见人群中一个浅墨色的声音朝他们过来,那人身形急快,完全不被人流所阻挠,不过几步,便来到了众人面前,脸上还带着几分年幼的稚气。
“主人让我请哥哥过去。”虽然赵青舒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但承影依然固执的叫柴倩哥哥。柴倩也不跟他计较,丢了一定碎银子给红袖,让她到路旁的小贩那边买几根糖葫芦过来。
红袖一下子就弄清了这位冷若冰霜的英俊少年的身份,兴奋的把小贩插着冰糖葫芦的棍子一起给扛了过来,面带微笑的分给众人。
“叫我一声姐姐,这些就全部给你!”红袖眨眨眼,四根手指里各夹着一串冰糖葫芦,在承影的面前展开一个扇形,引的他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冰糖葫芦看。柴倩终于忍不下去,敲了红袖一记,分给承影和柴静两人各一根。
红袖扛着棍子一路跟在柴倩的身后:“小姐,等等我啊……”
柴静很没同情心的瞥了她一眼道:“红袖姐姐你欺负小孩,不跟你玩了。”她说着,很自来熟的牵起承影的手,两人一蹦一跳的往前走,一口一个哥哥那叫的一个甜那!顿时让红袖觉得自己勾引小帅哥的能力退化了。
琅嬛梅苑的四方亭内,赵青舒早已沏好了一壶茶坐在那边等着柴倩。鲛绡纱依旧,那人白衣纤染,面色如霜,眉目如画。柴倩尚且看痴了,更何况身后跟着的花痴一样的红袖。唯有青染,神色如常,她今日穿着一袭豆绿色的襦裙,脸上略施粉黛,本就是绝色佳人的她,越发明丽动人。
几人至亭中,向赵青舒见礼,赵青舒放下指尖的茶盏,点头示意,眉梢在扫过青染的时候稍稍一滞,然后歉然有礼道:“今日法华寺香客众多,也只有这里稍微清静一点,院中几棵红梅开的尚好,煮茶扫雪,也算一件美事。”
柴倩对他这种温文尔雅的气派颇不以为然,反正对着她也只有对牛弹琴的份儿,索性就做起好人道:“逸王殿下若是喜欢下棋,我这丫头不光是一个药痴,还是一个棋痴,倒是可以来一盘。”
“小姐,我也会下棋,你怎么不推荐我呢?”红袖在一旁很是不甘心。
柴倩弹了弹她的脑门道:“你算了,另外派一个任务给你。”柴倩远远看见正在后头跟小太监们玩笑的赵青池,摸摸下巴:“派你去讲几个好听的故事,让福王不要来打搅逸王殿下。”
赵青舒低眉一哂,展颜一笑,仿似满园压枝的积雪一朝消融,阳光穿透晨雾,带来春归的消息。
摆开棋局,两人各执一只,修长的手指夹住漆黑如墨的黑子,落在珍珑一隅。柴倩解了猩猩毡大氅,放在一旁,并不流连亭中的暖热,往外头去照看两个小的。
“过的如何?”
“挺好。”
“何日还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两人一问一答,倒像是陈年旧友一般,赵青舒听她如此回答,不免抬起头,微微眯了一下眸子,青染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纤细如葱的指尖落下白子,然后看着赵青舒郑重的点了点头。
赵青舒嗯了一声,似在沉思,而后又补上一句:“一切有我。”
青染只觉心口一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等再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落的一败涂地。她忍不住揉了揉额际道:“幸好小姐不会下棋,不然她输了,说不准会用她的鬼斧神刀一下子劈了这棋坛。”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雪地里正在指点两个小孩功夫的柴倩,虽然只是对着两个孩子,脸上依旧流露出将帅之人的冷峻严厉。
“小静,柴家枪法露一手给你承影哥哥瞧瞧,别让他小看了我们中原人的功夫。”柴倩折了一支满朵的红梅枝,递到柴静的手中,“出手要稳,气息要平,若是这枝上少一朵花骨朵,我都要罚你,我还要带回家插起来呢,这么好看的。”
柴静吐吐小舌头,脸上却已恢复了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舞动起来,一招一式平稳有力,衔接恰巧,连一旁的承影,也羡慕的跟着比划了起来,柴倩抱胸站在一旁,看的神采奕奕,一副后继有人的怀慰之态。
送走柴倩等人,赵青舒像往年一样在寺庙里为生母恭孝皇后祈福进香,法华寺香客如云、人满为患,难得只有这一处僻静的佛堂,里面供奉着释迦摩尼金身,佛香清泠,佛意悠远。这一处佛堂并没有设门槛,显然是为了方便某人的进出自如,佛堂的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厢房内的小几上供奉着文殊菩萨以及坐下童子。
赵青舒从轮椅上起来,撑住几案坐上一旁的黄花梨靠背椅,他素来很重形貌,从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狼狈之色,此时房中更别无他人,待他坐好,习惯性的将膝头常年盖着的狐裘毯子盖好之后,一位小沙弥正好从外头端了茶进来。
“这是旧年梅苑里收集的雪花水泡的天竺茶,师父让小僧拿来给施主尝一尝,师父现下还在前头诵经做法事,还请施主稍后片刻。”
赵青舒谦和的点头,刻意收起了平日那份让人不可亲近的冷傲孤绝。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小师父请自便,在下在此里稍后片刻即可。”
小沙弥依言离去,清幽的佛堂依稀能听见围墙外人山人海的嘈杂声,那么近又那么远,赵青舒端了茶盏继续品茶,门口土黄色绣着佛字的垂帘一动,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头发全白的无须男子。
那男子见了赵青舒,甩袍单膝跪下,一双老练精明的眸中含着点点泪光。他真是当年恭孝皇后生前所住的景阳宫的总管太监曹福全。
“老奴叩见殿下。”他开口唱礼,尖刻细长的嗓音划破一室寂静。
赵青舒挥手免了他的礼数,指着对面放置好茶盏的位置道:“坐下来慢慢说,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曹福全苍白的眉梢一抖,显然有几分为难,习惯性躬身垂眸的坐在赵青舒的对面,指尖还未接触到茶盏,摇了摇头道:“毫无头绪,奴才去查了十五年前御膳房申领那些蜜饯糕点糖果的记录,发现那一整年的记录都没有了,但是听御膳房归档处的老太监说,六月底梅雨的时候,大雨淹了库房两个柜子,当时他们怕卷宗受潮,特意拿出来晒过,那时候这些资料是齐全的。”
赵青舒指尖若有似无的敲击着两人之间的几案,眉梢微蹙:“他就这么肯定,那时候的资料是齐全的?”
曹福全道:“卷宗丢失,虽不是重罪,却也是失职,若是抖出去,只怕他也没有好果子吃,自然是不肯认的。”
“可如今那一整年的卷宗丢失是真,他预备怎么办?”赵青舒挑眉问道。
“这……奴才也只是暗中查看,倒并未问及此事,大抵他也是想瞒天过海罢了。”
赵青舒微微侧首,阖眸靠着扶手,单手揉着额际,单手轻抚着挑突的太阳穴,缓缓开口道:“整个后宫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这事儿倒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今儿你回宫去回了贵妃娘娘,就说我记得当年病着的时候吃过的一道菜,这几日又想尝尝,就喊了你去御膳房查一下当年的记录,可巧那一年的记录都给丢了。”
曹福全眉宇一动,看着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主子,带着几分狐疑:“殿下的意思是,若是有人指使那归档的太监做的这件事,必定会保全他?”
赵青舒摇摇头,冷笑道:“错,宫里的人做事,手脚都很干净,只怕不是保全,而是灭口,在这之后,你只需派人牢牢监视住那个太监,总能顺藤摸瓜,有些头绪的。”
曹福全松了一口,却又有几分不放心道:“万一是太后娘娘那里,那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