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敏忽深吸一口气,自许稷来了后,他撒气也没法撒得痛快,心里都快要憋出伤来了。可闻了闻郎官清开坛的味道,他又想,罢了罢了先喝了再说。
一顿饭吃得不算愉快,但好歹个个都很满足。王光敏喝多了便被韦氏拖回房睡觉,千缨则喝到微醺。许稷处理了碗盘剩菜,替千缨烧了水,喊她洗漱后就让她先睡了。
一切忙妥,许稷径直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
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太平静了,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虚假的平静,也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
练绘一系列的动作,令朝中多处位置发生变动,有人下去也有人上来,唯一与许稷扯上关联的,也只有换比部郎中一事。新的比部郎中与练绘极像,同样是寒门出身,考进士,登第制科,历校书郎、京畿少府,最后回长安任郎官②。
一路拔擢,青云直上。
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
在朝中发生这些变动之际,制举诏书终于颁布,公布了考期及制举科目,便轮到举人“他举”或“自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许稷毫无动静。
这天傍晚,许稷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将将走到门口,便有一吏卒匆匆跑了来。那吏卒一瞅她那花白头发,便知撞对了人,他偷摸摸地说道:“赵相公请您去政事堂一趟。”
吏卒口中赵相公,正是政事堂秉笔宰相也。许稷蹙眉,心中是少有地忐忑。一旁的吏卒却不停催促,无奈之下,她只好随同那吏卒往政事堂去。
这时政事堂内烛火摇动,火盆生得正旺,书吏将许稷领进房便退下了。许稷放下书匣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紫袍老头便示意她坐。
赵相公见她年纪轻轻头发却已花白,不由微眯了眼。他道:“制举在即,该准备的可是都准备了?”
许稷听得这一句,心顿时放了下去,一想不对,却又猛地提了上来。
因秉笔宰相说了这话,便意味着让她考制科并非是裴尚书的意思,而很有可能就是赵相公授意。
“下官不明白。”
“将你黜落的是老朽。”紫袍老头挑挑花白眉毛,无所谓地说,“指望铨选这条路从最底下升上来有所作为,头发都要白透了,所以铨选对你毫无意义。让你考制举也是老朽的意思,你若能登高第③,甚至得敕头④,京畿县廨便是你下一任任所。”
连升三阶。
许稷额角轻轻跳了一跳。
“你是昭应人罢?速回昭应县自举,之后自会有人替你表荐。”
一步步都铺好,就等着她去走。
但同时也扔了一座山给她。
许稷被这山压得心绪混乱,但她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铺路。
倘若她当真要去走这条铺好的路,她就得有扛一座山的觉悟。
火苗哔啵声不断响,她思忖良久,低头问道:“若下官不愿参加制举呢?”
“哦?不愿?”赵相公显然略有些意外,但他毕竟老道,遂淡淡笑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许稷摇摇头。
“没有难言之隐何惧制科?”
许稷不吭声。
“你不去考也无妨,考课⑤在即,看看能有何结果也好。”
赵相公虽还是笑着说这话,许稷却从中听出了威胁。
☆、第16章 一六士庶争
举国上下数万名官吏,能穿紫服绯者却不多。
不过士人一旦穿上浅青公服成为流内官,便都会有更换服色的志向,许稷也不例外。赵相公给她所指之路,足以让她换下身上的浅青袍,走到台省中层官员的门外,假以时日,便可踏进这道门。
而倘若她不走这条路,下下等的考课结果亦能令她难保身上的浅青官袍。
从政事堂出来,天色已将入暮。廊庑下的灯笼被风吹摇着,远处紫铜铃声叮叮咚咚,光与声音都有些虚渺。
许稷闷头去牵了马,在接连不停的街鼓声中迷迷糊糊穿过了朱雀门。抵达崇义坊时街鼓声落尽,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千缨做好晚饭等了一会儿,刚要出门去迎许稷,却见一陌生郎君走到门口。那郎君看看她,问道:“比部许稷可是住这里?”
千缨抬了抬眉,心想怎会有人找许稷找到这来呢?她遂问:“敢问郎君是?”
“同僚。”
“哦。”那一定是有公事了。千缨说:“可三郎还未回来。”想了想又道:“郎君若有事某可代为转告。”
“恐是不方便。”
千缨好意被拒绝,却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是贴心劝来客:“天冷风大,郎君不如进耳房等三郎。”
那人正要拒绝,千缨忽闻得马蹄声传来,立刻喜上眉梢:“三郎回来了!”
那人循声望,只见深曲中正是许稷骑着高头白马而来。
一声低低马嘶,许稷勒紧缰绳下了马,她甚觉可疑地看了一眼来客:“练御史为何会至此?”
练绘道:“练某特意前来道谢。”
“练御史不必这样客气。”许稷握紧手上缰绳,“许某并没有做什么。”
“练某已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不用了。”许稷有些不近人情地拒绝道。
可练绘言辞诚恳,又长了一副很好心好意的模样,旁边千缨遂撺掇道:“三郎快去吧!”
许稷无可奈何看一眼千缨,千缨却完全没读懂夫君眼里“诶你不要添乱哪”的意思,忙道:“去罢去罢。”
练绘淡笑:“尊夫人都发话了,你还要客气么?”
千缨拼命朝许稷使眼色,大意也不过是“有饭赶紧蹭,千万别浪费,家里没好吃的”,且她又是行动派,赶紧闪回门内,甚至将门给关上了。
“尊夫人真有意思。”练绘看向蹙着眉的许稷,淡淡地说。
许稷终没再推辞,再度上了马,同练绘一道走。
千缨回到宅内,收拾一番正要喊韦氏吃饭,却见王夫南走进了院内。王夫南站到堂屋前一看,见无许稷身影遂问:“妹夫呢?”
“同僚喊他去吃饭。”千缨不死不活地回他。
“哪个同僚?”现在还有人愿与她一道吃饭?
千缨捧着碗想了想:“好像是甚么御史,叫甚么我倒是没问。”
“练御史?”
千缨忙点点头。
“千缨,上回我与你说过甚么?”
“上回?”千缨稀里糊涂地想想,忽然吓了一跳般跳起来,语无伦次道:“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练绘?!啊?完了完了,那人肯定不怀好意哪!他带三郎回家喝酒去啦!十七兄你快去将三郎带回来!”
王夫南出门时,许稷已在练绘家的堂屋坐了下来。火盆烧得甚旺,庶仆忙前忙后上菜暖酒,一张大食案上摆满佳肴,香气扑鼻。
不过饿极了的许稷,却没太多胃口。
她心事重重坐着,反正也不会给好脸色与练绘看,空口喝了两三杯酒,便听得练绘道:“铨选之事我已听说,深感遗憾。”
许稷面上带笑,言辞却一点也不温和:“遗憾能让许某由‘放’改为‘留’吗?”
“自然不能。”练绘兀自添了酒,“只不过铨选落败也未必是坏事,制举在即,你仍有大好机会可握。”
许稷听明白了他这话中话,只淡笑笑,饮尽了杯中酒。
堂内烛火明亮,冷了一天的胃腹终于暖和起来,许稷轻叹一声看向堂外庭院。
忽有脚步声传来,紧随着便是庶仆的阻拦声:“我家郎君正与客吃饭呢,容我去禀告一声哪!”
但区区一庶仆哪拦得住王夫南,还没嚎几声,王夫南已然登堂入室,走到了大食案前。练绘抬头看他一眼,吩咐庶仆再送碗筷来。
王夫南也不客气,撩袍便往许稷身旁一坐。
他的忽然闯入,忽令许稷感受到一丝丝活气。
练绘则因心情大好,完全不打算与他计较,反而还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汤。
双方还没来得及交锋,这时庶仆又紧张兮兮冲了来:“不好啦,老太太又发热了,郎君快去看看哪!”
孝子练绘立刻起身,与王许二人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往外去。
“十七郎为何会来这儿?”
王夫南端起汤碗不徐不疾喝着,淡淡回道:“来给练绘庆功。”
“庆功?”
“铲掉一堆蛀虫难道不该庆贺吗?”王夫南说着忽偏头瞥她一眼,“也正因他觉得值得庆贺,才抓了你来一起喝酒啊。你不知道练绘此人已经到了‘惨无朋友、想喝酒只能随便抓个人来陪’的地步吗?所以说,他只是觉得无人同饮寂寞了而已,你千万别将他的谢意当真。”
许稷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刻薄,她又空口喝了一杯酒,说道:“若这件事没有扯上我,或许我会为他秉持正义而变成‘没朋友的御史’感到可惜。”
“正义?”王夫南淡笑,“你细看就会发现练绘的所谓正义也并非公正无私。明面上看铲掉了一群蛀虫,但类似的清洗也不过是换一批‘自己人’上去。练绘是庶族出身那一派一手拉上来的,他有他的局限。哪怕他也想做得更公正,但他所处的阵营要求他效忠,他就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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