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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赵熙之)


  政府,即政事堂也。本朝起初设立政事堂时,是因诸相“常于门下省议政,即以议政之所谓之政事堂”②,所以开始设在门下省,可后来某裴姓中书令任执笔宰相,就将政事堂也一起搬去了中书省,再后来,为平衡中书门下二省又为行事方便,某张姓中书令又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其印也改为中书门下之印。
  从此沿用至今。
  那之后,政事堂有了自己专门的办公衙署,专职宰相皆在此处办公,享用着皇城各衙署内最高等级的伙食……哦不不不,是掌天下之要务。
  那么,既然政事堂中并不止一名宰相,秉笔宰相便应运而生。秉笔者,称为“执政事笔”,是诸相中默认的首席。
  为防专政,秉笔宰相十日一轮,但此制未能好好保持,如今又变回了老样子。
  身为秉笔宰相,不仅要主持政事堂会议、承接诏旨,并且要值宿于政事堂内。百官若有问题请示,也是由秉笔宰相出应之③。
  吏部胖尚书艰难地挪到政事堂轻喘了一口气,敲开了门。
  “进!”吏卒喊道。
  胖尚书脱掉鞋子,低头闻闻臭不臭,觉得还行便进了门。
  政事堂夜间临时会议刚散,秉笔宰相坐与上首批阅公文,旁边还坐了另外两个紫袍的老头。
  胖尚书进来行了礼,将铨试名录双手奉上、秉笔宰相却不接,瞥了一眼道:“哦,是二十四郎哪。名录不该是注官后送尚书都省吗?拿到此处难道是要老朽帮你写哪?老朽眼都昏花了哪还看得了名录上那小字呦。”
  “不不不……”胖尚书又摸出一份答卷来,“其实晚辈是为这个而来。”
  秉笔宰相抬了抬花白的眉毛:“拿来看看。”
  胖尚书忙将答卷递过去。秉笔宰相将答卷摊开来,眯起眼慢吞吞往下看。灯苗不住跳动,秉笔宰相看着看着竟微微笑起来。
  文藻华美,却不乏经世之志,在富国养兵上更是相当有见地,属可用之材。
  “许稷?”秉笔宰相眼睛再度眯起来,“噢,是那个让尚书省二十四曹乱了套的许稷?”
  “正是正是。”胖尚书忙不迭点头。
  秉笔宰相笑而不言,将许稷答卷给另外两位紫袍相公过目。
  其中一位看完道:“经世治国之才屈居比部似有些可惜哪。”
  “可惜是可惜,但这样的人拎上来不大好用吧。”另一位反对道。
  “吾等老矣,有年纪轻的送上来不好吗?反正也轮不到我们使唤,管它好不好用。”
  “话是这样说,但……”
  “练绘那样的都能用,他这样的能用就用吧,大不了榨干了丢掉就是。”
  “甚么话?”秉笔宰相终于开口,看向胖宰相:“二十四郎啊,勿听他们胡说,吏部的事要你来定。”言罢,却是使了个眼色。
  胖尚书得了这话,闷闷一点头,问旁边书吏借了笔,默默摊开名录,在许稷名字旁涂了两个字。

☆、第13章 一三山前路

  消融雪水滴滴答答声伴人眠,潮冷之气从门缝里涌进来,吏部书吏杵在案前已写了一整日,仍没能搁下笔去睡觉。
  落笔不能错,紧绷着神经录完铨选名单,在这数九寒天里,背后已是凉凉的一层汗。
  长榜墨迹干透处已被卷了起来,就待明日一早张贴至朱雀门大街外,周知暂住长安城的各位选人。
  书吏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扔了笔就抱住凉透的茶壶猛灌了几口茶:“透心凉透心凉!”发着抖说:“明天为甚么不是旬休!为甚么!想睡觉哪!”
  而事实上精神亢奋的书吏哪里睡得着?他裹紧毯子在温暖的公房里躺下时,外面滴答滴答的雪融声就足以让他失眠了。
  长安城天色转好,阳光暖和天气宜人,积雪融尽。又因年关将近,诸人脸上纷纷添了喜色,当然欠人债的另当别论。坊门大开,一拨一选人及其亲友家属涌到朱雀门大街外,忐忑不安地前去观榜。
  “徐三霸!你完了啊!等明年吧我看到你名字了!”、“晦气晦气!那你在哪儿啊?你是留是放啊!”、“我在找啊,诶这位娘子不要挡道啊!看到了看到了,这写的是什么呀?!对不起我瞎了我已是看不懂了……”、“官人你也是‘放’哦,回去等下届吧!”此君闻声直接昏倒,若不是好友拖拽出去,大概就要被踩踏至死了。
  当然也有“喔喔这是写的‘留’吧,要去吏部选院呐!九郎啊你那边情况如何啊?要考上了与我一起去吏部啊!”、“留留留,也是留!赵兄我们一块去吧!诶,那个苏贤弟呢?喂苏贤弟你怎样啊?”被唤作苏贤弟的同僚好友看着‘放’字,默默转过了身,小心眼地决定不再和这两个人做朋友。
  自古考试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么,许稷呢?
  王宅五房院内,千缨正在吭哧吭哧揉面团,其父王光敏火急火燎冲进来:“今日放榜啊!姓许那小子还在睡吗?”
  “噢噢,今日放榜哪?!”千缨连手也没刷干净就猛地扎回房里,她刚打算摇醒许稷,却见许稷霍地坐了起来。许稷像被鬼附了体似的直愣愣看着前边,一拍脑袋说:“今日放榜!”说完火速掀被下了床,在千缨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换了衣裳,飞奔而出。
  千缨猛地拽住她:“慢点不用急,晚些去也没甚么要紧,还不用跟人挤,晚上吃古楼子①,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带坛郎官清。”
  “古楼子?大的吗?”
  “当然了,我家有四口人哪,小的不够吃!”
  千缨越变越大方了!
  “你要升官了,俸禄也会跟着涨,吃好一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嘛!”千缨说罢回屋又拿了一块蒸饼出来塞给她,“路上吃,别饿着。”
  许稷肩负着千缨殷殷期望,抓过蒸饼就去牵了驴子,颠啊颠的好不容易颠到了朱雀门,却因人太多不得不找个铺子先拴了驴,只身朝那“望榜大军”杀过去。
  长名榜上密密麻麻,寻个名字宛若大海捞针,许稷一边啃蒸饼一边找,找得额头都冒出薄汗来。忽有一壮汉将她往旁边一拱,许稷顿时身形一晃,眼看着要栽过去时,背后忽有一只手伸出来扶了她一把。
  许稷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便先闻其声:“来看榜啊?是留还是放呢?名字在哪儿呢?”
  王夫南恰如阴魂不散的怨鬼,自回京后便总在她身边幽幽出现,冷不丁冒出来挑衅她的驴,冷不丁冒出来抓她的手,冷不丁冒出来说句话……这会儿则是站在她背后用幽幽寒光盯着她花白的头顶心看,连呼吸都快贴到她头皮了!
  许稷不由打了个寒颤,将手中蒸饼飞快地往嘴里塞。然她还没吃完,却忽被长臂勾住了肩膀,扭头一看,正是王夫南站在她右后侧大大方方勾住她的肩。
  许稷感受着肩头后背传来的轻微压迫感,闷咳两声,将最后一口蒸饼咽下去,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但她越是不自在,王夫南就越大方坦荡,简直将她当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顾“廉耻”地勾勾搭搭,甚至将她从长名榜一端勾到另一端。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她再不会被甚么看榜的壮汉给拱倒了。
  许稷皱着眉一直在找自己的名字,可都半个时辰了仍旧一无所获。就在她要叹气的一刻,王夫南忽指了上面一个名字道:“在那!”
  他说着立刻瞥了一眼许稷神色,只见许稷平平的眉毛从抬起到缓慢落下,眼眸中更是有一闪而过的黯淡与意料之中的失望。
  王夫南难得近距离捕捉她神色里微妙变化,也是这样的一个细微的变动,令他莫名感受到许稷此人的活气——也会有喜怒哀乐且也会形于色,并不是心中毫无波澜的冷血死人。
  许稷嘴唇轻启又合上,眸光如常,脸色也如常。阳光有些刺目,长名榜上黑漆漆的一个“放”字竟显得格外明显起来。
  仅有一字,便说明了这几年努力是否值得肯定。
  不甘心必然是真的,尤其那“放”字旁边还有另一个被涂掉的字。
  原来胖尚书那晚在政事堂见秉笔宰相与他使了眼色,遂在名录上写下“留放”二字,后待政事堂内无他人时,又让秉笔宰相做了定夺。秉笔宰相二话不说,提笔涂了“留”字,正是要黜落许稷也。
  胖尚书将此名录直接给了书吏去誊抄,可吏部书吏做事死板,虽不明白这上面为什么写了又涂,竟直接照搬上了长名榜,导致许稷名字旁边一“墨点”一“放”字看起来非常奇怪——
  有一种“本该留,却因为‘某些缘故’涂改成了‘放’”的意味。
  至于“某些缘故”为何,许稷清楚,王夫南也清楚,诸人都清楚。
  练绘这个杀千刀的!
  许稷寡了张脸转过身,无情甩开王夫南的胳膊,径自回去找自己的驴。王夫南被她甩了一下,知其心中藏着怒气,便不着急跟上去。
  许稷埋头走到拴驴的铺子门口,忽停住步子,东西南北地原地转了一圈,却哪里还有她那头驴的影子?驴也被人盗走了!可恶可恶!许稷憋了许久的火气瞬时涌上来,下一瞬好像就要发作,但见王夫南朝这边走来,却又将这火气强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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