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时不宜起身,但只怕越来越病弱,最后,便连道别的话都留不下来。
唯有,趁这时候,尚且清醒,尚且有一二体力。
“夏柯,快去准备吧,我要与王妃留书。”
这一句话,便把秋霜的眼泪也说了出来,正替王爷扣系氅衣的手稍稍一窒,豆大的泪滴就打了下来。
留书,很有可能就是遗笔……
夏柯飞快地在面颊上抹拭,好容易才忍住哽咽:“王爷要动笔,不需去书房,莫若婢子将笔墨备好,再搬来一张榻案,王爷就靠坐着书写。”
说完也不待虞沨首肯,夏柯便转身急步向外,当从厅堂出去时,被门槛却绊了一个踉跄,竭力也没能站稳,摔扑下去。
外头待命的小丫鬟吃了一惊,几乎以为是有不好的事,吓得不敢询问,只将夏柯扶了起来,两眼含着泪,就这么盯着夏柯手掌上的擦伤。
“我没事。”夏柯连忙安慰:“王爷也没事,不要慌乱,快掌打,我要去书房准备纸笔。”
“这个时候?”小丫鬟呆呆怔怔地问。
“就这时候。”夏柯颔首,眼泪却决堤般地滑落下来。
怕是王爷也有预感了吧,难道这个关口,当真就迈不过去?这该,如何是好……
☆、第七百四十七章 羊脂玉碎,王妃折返
床前一盏灯火,光影下来时稍显黯淡,于是又移了一盏半人高的灯檠过来,光影交织错落,照出宣纸雪苍,墨砚幽沉。
宽袖已经微微卷上,露出的手腕纤骨青突。
才一下笔,写了个行头“旖景吾妻”便就顿住,灯影里,男子苍白的面色映衬得那一道眉锋越发秀隽,长入发鬓,微垂的眼睑掩饰了多数情绪,只越渐颤抖厉害那只握笔的手,到底泄露了心如刀绞。
临别的话,始终不曾想好。
墨色,在笔尖凝聚,滴下宣纸,污了行文。
叹息着,更换一张新纸,依然还是在行头顿住,任是才华过人,此时也无能把心里话行云流水。
再写下去,就连笔迹都失了一贯的沉稳,一句歉意的话时,越更潦草。
数回搁笔,换纸,再写,再弃。
手腕越发颤抖得厉害。
你该埋怨我的,因我一早便知可能会有病势沉重的今日,逃不过生死早离。
但因只是可能,无法确定,始终存在饶幸,以为上天既然眷顾一回,就不会这般残忍,能给我常人拥有的漫长,不至短暂如斯。
旖景,我很自私吧?因为直到今日,我也认为,倘若时光再度重头,我依然不舍得放手,明知不能与你白头偕老,明知会早早撒手,也做不到与你陌路,看你凤冠霞帔成人之妇,而孤单一人走向死亡。
两生两世相加,我们的时日仍旧太短。
仓促得我做不到与你当面道别。
倘若我要求你,不要太过哀痛,即使没有我在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就算为了晓晓……会不会,更加自私?因为本是我的责任,却让你独自承担。
我知道你,不会埋怨我,只会折磨自己。
旖景,我不能安心,不能就这么说无憾。
所以,大约也只能安慰你,我会等你在下一个轮回,这不是结束,所以,不要悲痛,就看作是,这一回分别得稍显漫长,如果你不因而恨我,那么也不要因我而弃世。
尽管是我失信在前,可是旖景,再信我一回能否?
他缓缓的苦笑,又再搁笔,身子软软靠向后头塞得厚厚的引枕,眼前又再模糊了,却分不清是泪意,抑或体内的眩晕。
谁说只要能得同心一人、两情相许、琴瑟和谐,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即便因无奈而长别于命运便就无憾?
我这时的遗憾,积多以致言辞不及。
旖景,我甚至始终没能想好晓晓的名字。
你能否告诉她,阿爹不是不疼惜她,只是因为再不能迈过这生死之劫,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越是想穷尽这世间最美好的字眼予她,就越是力不从心。
旖景,我是真的不愿就此屈服。
你信我,已经是竭尽全力。
——
一行船队,这时抵达临清,虽一看就是亲王仪仗,不需交验行鉴,可船上蔬果肉食等物也需补给,是以这日清早,船靠港口,仆妇管事们便上岸采购下一段水路需给几位主子准备的新鲜肉蔬以及净水。
安然身边有个丫鬟,恰是临清州人,虽说幼年便随家人远赴京都,可听爹娘说得多了,对家乡始终还有印象,便兴致勃勃说起此地的风土人情,城中有舍利宝塔,临岸孤立,峥嵘插天,自古来,不但有文人墨客赋诗咏诵,更多的是百姓佛徒结行参拜,又说城中凤凰岭,当年太宗南巡,可是也到那一游,盛赞美景,更比如城中的各色小吃,比如煎包、肉饼托板豆腐,尤其美味。
听得安然向往不已,便来劝说旖景上岸一游——她实在看出嫂嫂自打离京便心事忡忡,多回询问无果,只千方百计要让旖景开怀。
这段水路总也要十七、八日,乘船赏景的新鲜感两日下来也就没了,难免会觉憋闷,不少独自赁船又不赶时间的旅客远游,也不乏在途中停留些许,寻间客栈调剂一下,领略一番当地风情,才算出了一趟远门而不亏行这万里增长见识。
旖景自己是没这闲情,但也不想扫了安然的兴致,便就答应。
一问灰渡,才知城中一处客栈恰是五义盟设的联络点,也算便利。
于是下了船,旖景由得殷永与安然去闲逛,只嘱咐了亲卫们好好护侍,她自己实在没有心情游山玩水,只借口要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安然苦劝无果,只好作罢,本是有些担心,却很快被与京都截然不同的风俗景色吸引。
旖景却也没有小憩,实在船上时就已经睡得够多,身体哪会觉得疲倦,不过心情有些郁怀而已,是以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便挨窗坐着,眼睛只看向外头的人潮涌动,耳边挤满了异/地音腔,直到这时,才切实有了故土已远的感觉。
坐不多久,却有灰渡带了一人入内,一身裋褐装扮,身材虽说不上魁武,可一举止,便有习武之人的英健。
一问,才知是卫冉打发往京都送信者,中途在此换马,巧遇王妃一行。
原来辽王果然在途中受伏,走的原不是这条线路,可算南北异向,是行陆路,打的也是亲王仪仗,却被一帮“山贼”袭击,那帮“山贼”好生了得,非但有劲弩铁箭,甚至还有火铳,辽王哪曾料亲兵行仗还有人敢途中打劫,为了轻便,所带兵卫不到百人,又是中了埋伏,好险没有全军覆灭。
多亏得卫冉一路暗护,带着不少人马援救及时,才抢下辽王性命,还捕获发号施令的活口。
这场祸事是天子在后指使,自是不能惊动官衙,卫冉为保万全,才说服辽王易装往南,兜了个大圈子,竟从京杭运河入京——其实是途经锦阳而不入,直向南下,再行返回,是因卫冉在外,尚不知太皇太后已经公然临朝,未知到不到时机带辽王入京,若滞留原地等虞沨意会,担心的是被天子先一步“亡羊补牢”再下杀手,干脆急奔往南,经锦阳而不入,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便是要追杀,也找不到辽王踪迹。
卫冉眼下正护卫着辽王暂留济宁,城中卫指使是楚王旧部,足能信任,辽王在此才保不受追杀,于是方遣人送信回京,问可至时机。
灰渡早得虞沨有令在前,任何事宜皆需禀明王妃,刚巧在联络点遇到这信使,便带了来见。
“不需等信了,这便能护辽王返京。”旖景当机立断。
太皇太后临朝,秦相被贬去职,天子大权旁落,辽王入京已无任何危险,兼着还有“活口”在手,即使那人抵死不招,追察下去不怕察不明白隶属,再有谁会担心辽王回京?太皇太后即使用猜测,也能想到天子头上。
一起山贼,手里武器便是军队里才有的劲弩火铳,倘若真猖獗至此,大隆的江山只怕也保不住,显然“山贼”面目可疑。
于是那信使便即转回济宁。
等安然小两口傍晚归来,“收罗”了不少民间小吃,虽说不似王府常用的糕点那般精致,可别有一番鲜香诱人,旖景的胃口才有了好转,晚膳时用得略多,丫鬟们便担心主子积食,好一番劝,一行决定趁着这霞色明艳、水天一色的时候,沿着堤岸闲步一番。
为求便利,旖景与安然都是简装,穿了一身襦裙半臂,发髻上也没有金钿步摇,只有简单的玉簪装饰,看着便像普通人家的媳妇一般,谁也不料身份显贵。
正赏着江景,一阵风起,急急地卷来。
安然险些被裙裾绊倒,连带着旖景也是一个踉跄。
才站稳,又听“叮”的一声,安然便见旖景一缕发丝垂了下来,再往地上一看——
脂玉兰簪竟从发上滑落,摔在堤上,折断了。
旖景只觉胸口蓦地一疼,不知怎么的,及其不好的预感就像长着倒刺的籐蔓般往身心缠绕扼逼。
她拾起那簪子,好一歇不能说话。
听见安然叹息:“真真可惜了,这玉色如此清透,雕工也不一般。”
这是虞沨亲手所雕,送她的及笄礼,也算是,定情信物,当初被掳时她也带在发上,却被虞灏西取下让倩盼装带,后来被虞沨认出倩盼并非旖景,唯取下此物,两人重逢,再被他亲手插在发上。
时常佩带的,这时就这么毁损。
这一夜,虽不曾在水上颠簸,旖景却迟迟无法入睡,辗转到了天光初亮时,总算忍不住披衣蹑履,不及梳洗,先让阿明准备笔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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