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醒来,脸色惨白如纸,全然没了血色,却在看到我的那刻,眸中瞬间绽放出了欣喜万分的光彩。
我只觉看得万分心酸,背过脸,我强笑着道,“你醒了?我去唤医生来——”
要起身,却被他给执住了手腕。
我转过脸,正看到他满脸哀求之色,低低地道,“丫头……”
他的声音很低,手上力度很轻,昏迷了整整五日的他,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人单薄得简直就像是一张纸,可是,那一霎,我却没有挣开他的力气。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儿,重又坐了下来,反握住了他的手。
顾朗恢复得很慢。
印象中,自打小时候起,他的身体就一直都很好,无论是擦伤、划伤,乃至是被爷爷手中的鞭子抽伤,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伤势,至多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他就重又活蹦乱跳的了。
可是这一次,明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他的伤口依旧不时渗血,饶是用再好的金创药都不能彻底痊愈,看得我实在是古怪而又焦急。
第十一日,连国下了天成元年的最后一场雪,明明已经是初春了,雪却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我推了坐在轮椅上面的顾朗到廊下看雪,看着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我正低头为他擦手,听到动静,不由地抬眼看他,“你笑什么?”
他浓睫如扇,看我一眼,颜色较常人偏浅的眸子里绽过一丝笑意,他轻声道,“丫头,还记得我们十岁那年,大雪天里偷偷溜出府去玩么?”
我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记得!”
十岁那年,连国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恰逢当时先帝身子不适,连早朝都暂停了几日,爷爷特许我们也休学几天,那几日里,我不必再陪着连夜。
顾朗贪玩,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城西的玉山雪景壮观,他勾着我和他一起去玩。
我也贪玩,两个人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人兴致极高,景色也确实很是不错,顾朗说我们要爬到山顶折一朵玉山特产的野花拿回去送给爷爷,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和他手拉手地往山顶走。
却不料,上山容易,下山难,摘到野花走到半山腰时,遇到了雪崩。
我和顾朗毫不意外地被压在了雪堆之下。
爷爷派出的人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那个时候,我已然冻得快要麻木,意识游离,浑身僵硬,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个人死死抱着,前来救援的人,费了好大的力,又是用火堆烤,又是用暖炉烘,许久之后,终于把我们两个分开……
抱着我宁死不肯撒手的人,自然就是顾朗。回忆完毕,我唏嘘不已地叹了一声,“十岁那年,还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顾朗笑了一下,却笑容很浅,他眺望远方,喃喃地说,“倘若那时能死在一块儿,倒也不错……”
他声音太低,我没有听清,“什么?”
他抿了抿唇,敛去笑容,“没事。”
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脸看我,“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好么?”
我点了点头,起身回房。
再回来时,顾朗身形委顿,瘫在轮椅里面,我愣了愣,快步奔了过去,就见他浑身冰凉,脸孔惨白,嘴唇乌青,紧闭着眼。
他安静得就像是死了……
“啪”的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落,裂成千千万万个碎片。
【143】你想要谁
“小姐,老朽医术有限,实在无力回天……”——年迈的医者见到顾朗的情况,立刻摇手就往后退。孽訫钺晓
“对不起,鄙人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病,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管家找来的全京城最好的药铺掌柜,他同样是束手无策,落荒而逃。
……
一天之间,我几乎见遍了连国都城的一切名医,可是,竟无一个,知道顾朗是怎么回事怫。
他像是睡着了似的,身子并不僵硬,也不曾有任何其他的异样——若是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没有人会发现,他已然是呼吸全无,脉搏停止。
雪越下越大,风声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送走了所有的医者之后,我赤着脚,面如死灰,在廊下站着。
身后,管家迟疑地问,“小姐,可还要继续寻医?奥”
寻,为何不寻?
今日顾朗陡然出现这番情状,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再加上所有医者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匆匆离开,府邸里分明是有谣言散播了开来,有说少爷是因为中邪而身亡,也有说这个府里曾经死过人,不干净……
府中已经有胆小的丫鬟开始嘤嘤的哭了。
我却宁死都不肯相信,顾朗死了。
我说要寻,可是,管家犹豫了片刻,迟迟都没有动作。
我转过身,看他一眼,他脸色一黯,终于开口,“京城较好些的医者统统都来过了,若是再寻,怕是……”
都来过了么?我不相信。
仰头看了看天,天幕灰白,眼看着该是有一场大雪即将到来,我极力遏制着眼眶里的那股子酸涩,淡淡地道。
“替我备车。”
马车辚辚,碾出一条深深的轮印,从幽深偏僻的小巷里蜿蜒而出,曲曲折折,通往皇宫的方向。
我没有硬闯,也没有把从连夜那里偷来的玉佩拿出来,而是下了马车,踩过积雪,在门口侍卫惊诧而又警戒的眼神注视之下,撩起裙摆,跪在了一片冰冷的积雪上面。
几名侍卫对视一眼,最终有一个狐疑而又惊奇地靠近,他手持银剑,直指我的脸孔,“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我声音笃定,“求见莫问。”
侍卫一愣,“莫问是谁?”
我抿了抿唇,眼睛直直凝视着庭院幽深的皇宫,没有再出声。
侍卫却是浓眉一皱,明显不耐,他朝我虚虚晃了一下手中的剑,张嘴催道,“宫里根本就没有这号人,你找错了地儿!快快快,起开,别在这儿碍事!”
我跪着没动。
侍卫顿时脸色一凝——如果说,起先他是被我满面死灰之色吓到,所以没立刻把我赶走,此时此刻,他却是彻底把我当成了神经病——几名侍卫对视一眼,下一霎,纷纷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们齐齐尾音极长地“哦”了一声,甚至,还有一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脑子不够用。
“嘿嘿……”
情景在一瞬之间发生了逆转,眼前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耳畔,传来了下流猥琐的声音,“找莫问?小娘子,莫问可是你的亲亲相公?莫非……被抓进了宫,做了阉人?”
话音落定,顿时惹来一片哄堂笑声。
“小娘子!”
又有一个侍卫眼冒精光地靠了过来,口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喷到我的脸上,他粗糙的手伸了过来,奸笑着道,“这天寒地冻的,来找相公?怪可怜的。冷不冷?来,哥哥给你暖暖手……”
他抬手就要抓我的手腕,我静静跪着,一动没动。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清楚感觉到,眼前有红光一闪,下一霎,“喀嚓”一声,白雪堆积的地上瞬间多了一截手臂。
再下一瞬,才有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那名侍卫终于察觉到了疼,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声音惨不忍听。
“什么人?!”
其他人这才悚然回神,意识到有危险靠近,可等他们堪堪将利剑拔出了鞘,看清来人,身子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两股战战,如见魔君。
我抬起眼,看到了那个一袭绯衣的男人。
.
数日未见,连夜瘦了。
茫茫雪地,二人对视,他指尖尚且沾着妖艳的血,俊脸上却是面无表情,他盯着我,死死盯着,那双素来澄澈清明的凤眼之中,赫然有风暴在隐隐聚集之中。
我却不觉害怕,我看着他,仍是那句,“我要见莫问。”
——直到多年之后,我仍记得,那时那日,我心如死灰,浑身冰冷;我仰着下颌,望着连夜,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用一种近乎死寂苍白的声音,对连夜说,我要见莫问。
可以想见,我的那副神情,我的那副语气,会如何激怒连夜,而他,也果然没有辜负自幼时起就积累起的暴戾脾气——
抬手拖住了我,根本不管我依旧在地上跪着,他径直就转了身,大踏步地往皇宫里走。
他硬拖着我,走得很快,让我跪着在雪地上膝行,他的那副姿态,就像是……在拖一个死人。
我没反抗,也没哀求,而是一脸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十步之后,我的裙摆灌满了雪;
二十步后,大雪堵住前路,保持跪姿的我,被自己的身子簇拥出的积雪,险些埋住了脸孔。
我就像是死了,明明冷得直打寒战,却依旧不肯出声。
连夜凤眼泛红,他死死地剜着我,看了好久,好久,终是牙关一咬,猛然松手把我摔进了积雪之中。
额头磕上大理石砖,几乎立刻就流出了血,我爬起身来抬手捂住,撩眼看他。
“我要见莫问……”
他眉峰一拧,抬脚踹飞一个巨大雪团,雪屑四溅,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我低吼,“为了区区一个顾朗,你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