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言垮下肩膀,无奈道:“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皇后正色道:“七弟,你太小看我了,也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我只能告诉你,你三嫂能走到今日的地位,绝非一时幸运。我并非没有防人之心,亦不是没有手腕。只是,我已经错待了你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有些感情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即便是再亲的亲人也禁不起一次次的猜忌和消磨。三嫂曾经对不起你,圣上怕也伤了你的心,我只求,你别恨我们。”
萧倬言低头沉默,半响,压低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不恨!无怨!亦无悔!”
皇后刹那转身,背对着他,眼泪簌簌而下。
是这样的么!
陛下,今日杀了七弟,您确定真的不会后悔么?
皇后袍袖微动,芊芊素手将鸩酒递于萧倬言眼前:“这样呢?也不恨不怨么?为了子桓我迁怒于你,甚至差点儿杀了你;为了陛下,我又不得不杀你!七弟,天家无亲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为了一个从未把你摆在第一位的所谓亲人,真的……值得么?”
萧倬言接过白玉瓷瓶,淡笑道:“三嫂今日能为我说出这番话,言儿,死而无憾!萧倬言还有一事相求,恳请三嫂成全。”
“什么事?”
“请三嫂在我死后,务必一把火烧了关押我的天牢,定要将引火的油灯塞入我手中……”
“圣上未曾明旨杀你,你这是……”皇后豁然起身,脑中灵光一闪,瞬间猜出了那三封信的内容:“你想造成自焚而死的假象,甚至连遗言都写好了!可炽焰军会信么?”
“我有足够的理由让萧倬然相信!韩烈和沐清也迟早会信!”
皇后颓然坐下,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傻孩子,值得么……”
“娘娘,此事不该问值不值得,而是必须去做!不是为了圣上,而是为了渝国安宁,更是为了我一生的心血不会付诸东流!此事本该由我自己来做,但天牢之中太过潮湿,没有大量的油与火烛,恐怕很难大面积引燃,所以,只有拜托娘娘了!”
萧倬言突然抬手将鸩酒一饮而尽,动作干错利落,快到让人无法阻止:“求娘娘务必忘记鸩酒之事,切记,今日是我亲手引燃了天牢。”
皇后仰天苦笑,泪珠顺着鬓间没入发丝。
她做得比萧倬言预想的更绝。她不仅引燃了关押靖王的牢房,还命人四处泼油点火,直接烧了整个刑部天牢。受命的人以为是圣上要毁尸灭迹,执行得无比彻底。
熊熊火光之中,天牢里的不少人犯跑不出来,被活活烧成焦尸。
皇后终究动了恻隐之心,眼看他们镣铐在身、难以自救,遂命狱卒将牢门和锁链悉数打开,允他们逃生。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不少人被活活烧死,更多的人则是被浓烟呛晕,运气好的则被人抬了出去,救活了,运气不好的则死于窒息。
刑部尚书沈清河匆匆赶到的时候,整个刑部大牢乱作一团。
皇后立即反咬一口:“刑部尚书疏于看管烛火,致使靖王纵火自焚,该当何罪?”
沈清河是有苦说不出,这么大的火势,岂是靖王拿一个油灯就能点起来的?这分明是皇帝要借机烧死靖王。
三日后,沈清河引咎辞官。
关于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后世史书众说纷纭:一说是靖王萧倬言畏罪自杀,纵火自焚;一说是武帝萧倬云杀人灭口,纵火行凶,一说是武帝赐死靖王之后,皇后纵火,毁尸灭迹。
大渝正史载为:“崇明十年,刑部大牢失火,靖王萧倬言薨逝。”
☆、青冢一座
金陵城中风声鹤唳。
皇帝本以为,萧倬言一死,军中定会有一番动荡,甚至做好了大清洗准备。让他意外的是,无论是炽焰、长林、长平全都风平浪静,听闻长林军中曾有人闹事,但被主帅沐清就地斩杀。
炽焰军主帅韩烈、长林军主帅沐清、长平军主帅韩毅回金陵吊唁,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跳出来质疑皇帝。就连那位素来冲动的离王萧倬然,对于他七哥的死也没有只言片语。
这种安宁,给皇帝造成了一些错觉。
史官请示皇帝,靖王萧倬言之薨逝该如何记载?
皇帝盖棺定论给出十六个字:“居功自傲,藐视皇权,通敌叛国,畏罪自戕”。
“陛下!”韩烈目呲欲裂,金殿之上冲了出来。靖王为国征战一生,最后竟然落个身败名裂!亏得他临死之前,还命他们不忘初心、守护大渝。
沐清将头别过一边,潸然泪下。七爷,我们都按照您的意思做了,拔掉了梅妃留在军中最后的暗桩。如今,三军稳定,渝国升平。可您睁开眼睛看看,您熬尽自己最后一滴鲜血、守护了一辈子的君主,在您死后是怎样待您的?
韩毅苦笑。自古帝王为了百年声誉,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错的只能是别人,怎么可能是皇帝陛下?
只有离王萧倬然一直冷眼旁观。“畏罪自戕?”整件事情的真相,他自以为知道得最为清楚,他只想看看,皇帝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韩氏父子当庭辞官。靖王死了,韩烈自觉无颜见人。靖王会走到今日,太子之死不容回避,而太子的死分明是他的错。韩毅则是心灰意冷,侍奉了三朝君主,如今海清河晏、边境安宁,也该是解甲归田的时候了。
因为一句评价,两名主帅金殿请辞,皇帝脸上险些挂不住。
好在离王萧倬然这回十分“醒目”,及时为皇帝解围,荐炽焰军前锋营孙小雨为长平军主帅,以离王之尊自荐炽焰主帅。
在皇帝的默许之下,一夜之间,靖王萧倬言在民间声誉尽毁,坊间树立多年的牌位、雕像悉数被砸。崇明十年兴起“倒言之风”,茶寮酒肆里的说书话本必称“言贼”。
靖王萧倬言之灵柩在争议数月之后,未曾入得皇陵。
金陵城郊,青冢一座,无字为碑。
多年之后,靖王灵柩于乾帝元年再度被迁入皇陵,城郊无字碑后仅余衣冠冢,后世皆称“将军冢”,凡进京赶考武状元的武生们必拜将军冢,此乃后话。
未央宫,掖幽庭。
那日,新任炽焰主帅、皇帝爱将、皇后宫中的贵客、大渝最赤手可热的新贵——离王殿下萧倬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亲访掖幽庭,还颇有兴致的参观了水牢。
他命人拉起水牢中用于给人犯负重的两个大铁锤,指指自己的双脚“绑上试试”!
随行侍卫吓得脸色发青,面面相觑!这数九寒天的,殿下您在发什么疯啊?
“耳朵聋了么!”萧倬然低吼,内心无比郁闷,为什么他的命令总是达不到七哥的效果。七哥一个眼神就能命人做出最荒唐的事情,他到底做不到。
两只玄铁所铸的铁锤带着他一路沉底,池水太深落不到底,脖子上的铁圈一紧,刚好将头部卡在水面之上,萧倬然呛了几口冰水,脖子被卡得几乎窒息,只能用双手死死攀住池中把手,才能勉强撑住身体,维持呼吸。
池水冰寒刺骨,骨肉关节被铁锤拉扯着,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一般,双手在水中一直僵硬地攀住,不一会儿就已经麻木无觉。
不消片刻,萧倬然薄唇紧抿,脸色发青。
侍卫们赶紧拉他上来,一个人还没拉动,三人合力才将他抬出水牢,生火的生火,拿衣服的拿衣服,手炉、毛毯、热水、姜茶……忙得人仰马翻。
宫人们内心叫苦连天,离王殿下这是在干什么啊,作甚么自找罪受?
萧倬然安静地坐在池边,面沉似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怒气,他抬手打翻宫人递上来的热气腾腾的姜茶,看着衣襟上的水珠滴滴答答……
他才进去一炷香的时间,险些受不了。
如果那位宫人说得是真的,七哥曾经被关在里面五日五夜,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肩上的旧伤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他身上的寒痛定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萧倬然的贴身侍卫这半年多来十分苦恼,殿下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时不时又会去做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有一阵子常去废弃的玉枢宫中找宫女聊天,囚禁了几名宫女,又纳了几名宫女。
有一阵子对掖幽庭有了兴趣,掖幽庭里的公公们被他问了个遍,还亲自下水牢颇为自虐地“体验”了一番。
有一阵子又迷上了毒药,命人四处寻找一种叫做“千日劫”的毒药。
这阵子更麻烦了,殿下要看罪大恶极的死囚惨死。不知他喂了那三名死囚什么东西,就见那三名死囚哀嚎震天,满地打滚,一人咬舌自尽,一人触柱而亡,另一人倒是没死,自己抓瞎了自己的眼睛。
萧倬然牙关紧咬、青筋暴起,像是和那些死囚一样遭遇了剧痛,指甲抠破掌心,鲜血淋漓。他忽然冲了出去,直奔马厩,翻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策马狂奔,直奔金陵郊外。
一众侍卫浩浩荡荡在后面疾追。
日暮黄昏,青冢一座。
侍卫们远远望着,没人敢上前。侍卫们清楚,里面葬的是什么人。谁都知道,这里是离王萧倬然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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