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云盛怒之下,踉跄几步、险些站立不稳,因自己的狼狈和残疾,像是想起了什么,越发怒火上涌,下脚更不容情,像是恨不得活生生踹死他一般。
萧倬云发泄完了,方才冷冷道:“没什么话想说么?朕容忍你、宽佑你,你犯下什么泼天大罪朕都替你担着,即便你私纵敌首、法场劫囚,朕都未曾真心想杀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么!”
萧倬言压抑多时的咳嗽瞬间爆发,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右手撑住地牢里湿漉漉的青石板,嘴角滴滴答答溢出血珠,强撑着跪好道:“罪臣辜负了陛下。”
萧倬云情绪渐缓,慢慢端坐于红木檀香椅之中,身边侍卫递上御寒的描金手炉,随行公公连忙将一层薄毯搭在他腿上,遮住四周的阴寒之气。
萧倬云抚摸着毛毯上繁复细密的花纹,淡淡道:“你口中说辜负,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是朕对不起你,是朕利用了你,辜负了你。你还觉得你是因为功高震主才招致今日之祸,你觉得朕是在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么?”
萧倬言微微苦笑,有时候他真的开始怀疑,是他不了解三哥呢,还是他三哥不了解他呢。是从什么时候起,三哥开始怀疑猜忌他的心思?“陛下,罪臣没有这么想。”
萧倬云怒道:“你的意思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满朝文武都以为,朕利用了你,朕需要依赖你,朕把你当成手中利刃去征讨天下,却又容不得你功高震主!可你扪心自问,当年朕将你从掖幽庭救出来的时候,可存了一丝一毫利用之心?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朕来说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陛下之恩,萧倬言无以为报。”
“你十二岁入军中,朕教你的是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朕可有真的把你当成工具利用?”
“陛下以皇子之学教导罪臣,为罪臣延请名师大儒,并未将罪臣仅仅当作战将来培养。陛下教会罪臣自保、自立、自信,教会罪臣面对困难、面对逆境,罪臣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赖陛下当年教导。”
“你十五岁那年,险些死在战场上,又是谁舍命救了你?”
萧倬言低头,目光落于皇帝半残的脚踝。
多少年了,三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此事,此事就像兄弟俩的禁忌一样,谁都不说。一个是不想提及,让人以为有胁恩求报的嫌疑;一个是不愿提及,不想时刻提醒三哥的残疾,给他带去伤害。而今日,终究还是翻开来说了。
萧倬言道:“当年罪臣奴籍未除,不过是军中最低等的侍卫,陛下以皇子之尊舍命救我,还为此赔上了一只脚、落下终生残疾。陛下之情,萧倬言此生难忘。若不是因为罪臣,今日征战沙场、一统天下的或许就是陛下本人,根本用不着萧倬言。罪臣曾经立下重誓,此生愿为陛下驱策,甘做陛下手中之刃,绝不后悔!”
萧倬云冷笑:“誓言是你自己立下的,不是朕逼迫你的!可是你做到了么?为了两个女人,你就敢背叛朕。赵翎的事情是你欺瞒在先,她死了,你却怨恨上了朕。燕回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了她不惜罔顾朕的旨意,法场劫囚!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性命早就交付给了朕。既然如此,朕今日为了大渝的安宁取你性命,你可心服!”
萧倬言本以为,自己早就决定好了一切,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一步步逼迫陛下走到了今日。
可当他亲耳听到皇帝说“取你性命”之时,依旧无可抑制地感觉心痛了,似乎有人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尖锐的剧痛划过心房,让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
他原本以为,他会坦然赴死,会毫不犹豫地告诉陛下,自己该死、愿死。可话道嘴边,怎么就那么难以启齿。
萧倬言俯身下拜,以首触地,半响未曾起身。
潮湿的地面氲湿了额间发丝,脸上霎时冰冰凉凉的。
是眼泪么?
自十岁那年,在长春宫母亲的尸首旁哭了一日一夜之后,整整二十年,无论遇到怎样残忍的事情,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即便是难受到吐出鲜血,也从未哭过。
萧子桓死时如是。
赵翎死时亦如是。
皇后给他下毒,他以为自己足够伤心难过了,却未曾掉过一滴眼泪。
苏维成为他的敌人,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碎绝望了,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
今日他方才知道,原来,他还是会哭的。
今日他方才知道,原来,在他心里,他的三哥依旧比父皇、皇后、赵翎、苏维都更重要,比所有人都更重要。
“你不愿意么?”
“萧倬言愿死!”萧倬言抬头,目光决绝。
萧倬云也被他眼角的泪痕惊到了,他仔细回想着,脑海里怎么都搜索不出萧倬言落泪的片段。
他跟了他整整十八年,就从来没有哭过么?
萧倬云压下心头划过的异样感觉,淡淡道:“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朕都可以满足你。”
萧倬言整个人安静下来,那种冷静和理智几乎让人感到害怕:“罪臣求陛下三件事:第一,一杯毒酒就足够了,陛下可以公开罪臣的罪行,但不要公然下旨处死罪臣。第二,罪臣恳求在死前见皇后娘娘一面。第三,恳请陛下放过燕回。”
萧倬云霎时有些心软,公开的他的罪行又不下旨处死,他是不想让他背上诛杀功臣的罪名么?
“朕答应你。”
萧倬云起身离开,那抹明黄之色如此夺目,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萧倬言合上眼睑,不愿去看他决然离去的背影,俯首三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之上。至此之后,他与陛下再无瓜葛。
☆、靖王薨逝
皇后带着十余名心腹侍从再度踏足天牢,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帝身边的首领大太监李公公。
李公公一路小碎步,低头疾行,手上稳稳托着一只描金黑玉盘龙楠木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白玉瓷瓶、瓷质通透流畅,一看就是宫中上品。
李公公只觉得手中的东西重逾千斤,遍体身寒,一股凉气从背后嗖嗖地冒出来。
皇后娘娘一路都盯着那东西猛看。
圣上要鸩杀靖王,又允了皇后来见最后一面。
皇后一路上一言不发,只盯着毒酒愣愣出神,看不出任何喜怒,仿若暴风骤雨前被刻意压抑的宁静。
李公公暗暗心焦,千万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到了天牢重地,皇后回头扫视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的一批人,忽觉胸中无限烦闷:“你们都给本宫退下!”众侍从纷纷退到门外。
李公公依旧托着鸩酒立在原地。
“李公公,你把东西放下,也出去等着。本宫有话要单独跟靖王说。”
李公公微一迟疑。
皇后冷冷道:“怎么?公公连本宫都信不过么?”
李公公将那东西搁在刑部天牢的石桌之上,托盘落于石桌,发出轻微声响,皇后身子一抖,莫名心惊。
李公公躬身告退,天牢之中只余皇后与萧倬言二人。
萧倬言神色安宁,屈膝下拜,开口便道:“娘娘,臣弟有事相求。”
皇后霎时苦笑:“上一次,你求本宫替你将梅妃骗来,转瞬便将她杀了。你倒是手起刀落,为本宫、为陛下、为大渝除去了心头大患,还将本宫摘了个干净。本宫傻乎乎地按照你说的做,却一手将你推入死地。这一次,你又要让我干什么?”
萧倬言低头惭愧道:“是臣弟连累娘娘了。”
“你若是真肯连累我,我倒是能心安几分!说吧,无论多难的事,我替你做到便是。”
萧倬言心中震动,皇后肯信他至此,此生也算无憾了:“娘娘,臣弟求娘娘做个信使,替臣弟送三封信出去。一封给韩烈,一封给沐清,一封给萧倬然,娘娘肯么?”
皇后一惊而起,三封信送给大渝军中最有权势的三个人,这三封信一送出去,若是萧倬言稍有反意,相约谋逆,怕是大渝顷刻间就要掀起血雨腥风。
萧倬言忽然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耸人听闻,皇帝一直不允许军中战将探视他,防得就是他们串连谋反,他却要求皇后替他联络大渝军中亲信,这种要求对皇后来说,实在太过为难了。
萧倬言赶紧又道:“娘娘若是不放心信的内容,大可以拆开来查阅。只是……只是信中所言就不必告知陛下了。”
“好!我替你送。信中写什么你自己定夺,我不会看。”
皇后命人笔墨伺候,萧倬言提笔疾书。
皇后走到一边,果然未曾旁观。
写好之后,皇后看也不看,封入信封,抬手命人直接送往离王府、长林军和炽焰军。
萧倬言看着送信的侍卫转身就走,霎时震惊万分,几乎有些气愤道:“娘娘!您怎能如此盲目地信任臣弟!”
皇帝的鸩酒就在眼前,萧倬言命在顷刻,他若在此时生出反意,皇后将这三封信送出去,就是置皇帝于万劫不复之地。
皇后凝视他半响,终于忍不住露出微微笑意:“实话告诉你,原本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真怕这信送出去会惹出什么泼天大乱来……我只是,不忍心当着你的面拆了,再伤你一次。本宫也是在赌,赌自己没有看错人。现在,看你气成这样,我倒是真的不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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