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言长跪于长春宫玉阶之外,浑身透湿。
夜色如漆如墨,道道闪电凄厉地划破沉重天幕,撕开一道道寒光的口子。
雨幕如织如梭,反复冲刷着宫外青石长阶。
积水淹没了他半个膝盖,冰寒刺骨。满头青丝落下汩汩雨水,顺着脖颈流入身体。成串水珠落入眉睫,让人睁不开眼。
哭不出来的时候,但愿老天能替他大哭一场。
一袭素孝的老嬷嬷撑着伞出来,刚迈出几步半幅衣衫已然湿透。
她将伞举到靖王头上,可这样的行为对于早已透湿的萧倬言来说毫无意义。
“殿下,娘娘不想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雨太大了,您再这样下去会淋坏身子的。”
“娘娘不会见您的。”
……
“娘娘现下如何?”萧倬言勉强开口,声音沙哑。
“娘娘整日以泪洗面,谁都不见。恐怕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靖王殿下,殿下还是回去吧!”
“姑姑跟随娘娘多年,您可知道,怎样才能让娘娘好过一点?”
“殿下折煞老奴了……太子殿下的死讯传入金陵,娘娘一夜之间青丝成雪,心如死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人能安慰她。殿下,您这样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也于事无补,您还是先回去吧……”
心如死灰!青丝成雪!
……
萧倬言心头剧痛,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瞬间被大雨冲刷殆尽。
他推开嬷嬷撑伞的手,任暴雨打在身上,不再说话。
此刻,他只求见皇后一面,哪怕让她迁怒发泄、让她捅他一刀,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无比的幸运。
这场暴雨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萧倬言不吃不喝不眠不语,保持着同一个严苛的姿势长跪于长春宫外。
这一跪,举朝震动。
皇帝明旨封赏的功臣皇后这般作践是什么意思?
抑或皇帝明赏实罚,实则想要靖王的性命?
从第二日开始,韩烈跪于金殿之外请罚。
炽焰军十七名主将跪于金殿之外。
长平军十五名主将跪于金殿之外。
……
第三日。
以睿王萧倬雨为首的御史们跪于金殿之外。
以右相方仲谋为首的过半文臣跪于金殿之外。
以老王爷纪王为首的宗亲跪于金殿之外。
……
第三日入夜,连那个一向与萧倬言不对盘的左相郑庭玉也开口求情:“太子殿下的死是个意外。秦渝之战,靖王有功无过,不该被罚!”
皇帝终于拂袖大怒:“朕从未罚他!他自己不肯起来,朕有什么办法?命人把他拖出去不成!”
萧倬云一瘸一拐冲到长春宫前,抬手掀翻头顶碍事的雨伞。
倾盆大雨,冲刷而下。
雨幕之中,他一把揪住萧倬言湿透的衣领:“你闹够了没有!事已至此,你作践自己又有何意义?你知不知道你弄得人心惶惶,满朝震荡!还是靖王殿下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肯为你求情!”
萧倬言眼神涣散,难以聚焦,仅凭一丝残存的意识维持着那个严苛的跪姿。
他恍惚看着三哥愤怒的眼神,看着三哥一张一合的嘴巴,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身子晃了几晃,颓然倒地,砸落在积水之中。
☆、不复相见
萧倬言觉得整个身子如冰浸炭焚,一会儿滚烫如火一会儿霜冻如冰。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出现晏大夫一把花白的胡子。
“殿下,您总算醒了。”
萧倬言环顾四周熟悉的衾被床榻:“我怎么在这儿?”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难听,嗓子像被撕裂一样,火烧火燎。
燕十三闲闲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总算醒了。”
萧倬言试图撑起身子,手上刚刚用力剧痛席卷而下,整个人跌了回去。
“别动!你肩伤复发不能用力,手臂不想要了么?”晏大夫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再好的医生碰见你这么会糟践自己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你周身关节被寒气所伤,若不好好调养,后患无穷。”
萧倬言让燕十三扶他起来,详细询问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三哥为何怒气冲冲而来,他总算有些明白了。
萧倬言微怒:“胡闹!我与皇后娘娘的事你们跟着瞎掺合什么?你们这是合伙逼陛下就范么,谁给你们的胆子!”
燕十三也有些生气,萧倬言金殿自刎一事可把他吓得不轻,他语气冷冷的:“你不觉着整个炽焰军最胡闹最任性的就是你么?金殿之上,你一剑抹了脖子,你倒是了结了、解脱了,你让炽焰情何以堪?长春宫前,你独自去向皇后请罪,一跪就是三天三夜,你又让韩烈如何自处?你做事全然不顾后果,你又有何立场指责大家太过冲动!”
萧倬言沉默半响,叹息道:“就算韩烈过不了自己这关,可炽焰军十七名主将不该跟着去。燕十三,传我军令,主将以上来靖王府见我。另外,把韩烈也叫来。”
“不行!”晏大夫立刻阻止,“你现在的身子你自己不知道么,就算我放你出去,你站得起来么?”
萧倬言苦笑:“晏先生,无论如何我必须去!此事须即刻了断。”他试着将脚慢慢落地,浑身关节像锈掉一样,一动就如刀顿挫。
晏大夫看着他艰难起身的样子,气得直吹胡子。
萧倬言撑着床沿,额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缓了好一阵儿才勉强站稳了。
靖王府正堂大开。
萧倬言缓带轻裘,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堂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低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萧倬言方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能干!今日我萧倬言算是长了见识了。诸位为了我不惜往金殿外一跪逼得陛下就范!当真好手段!”
“殿下,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我让你开口了吗!”
……
“炽焰军是做什么的,那是保卫大渝国土的雄师!炽焰军主将是做什么的,那是最忠于大渝的勇士!可你们在干什么,为了一己私情全体跪于未央宫前逼主君就范。你们是在昭示什么,昭示炽焰军只不过是靖王的私器,昭示炽焰军不受陛下的掌控?”
“殿下……”
“炽焰军魂你们忘了吗?每一个为大渝而亡的将士看见你们今日这样为私情结党,泉下如何能安?”
“我只问你们,炽焰忠于的是谁?是靖王,是陛下,还是大渝?”
“忠于大渝!忠于陛下!”
“那你们是嫌我背负的罪孽还不够多么,还要再加一条?还是你们嫌我还不够心痛!务必让我看着你们结党乱政,务必在我心上再插一刀?”
“殿下,我们不敢!”
……
韩烈急道:“殿下,我们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萧倬言火气上涌,怒指韩烈:“最不知所谓的就是你!我说过,你的命是炽焰的,你该想着如何担当责任、如何稳定军心、如何安抚弟兄们!可你在干什么,你不仅煽动炽焰军主将跟你一起跪于金殿之外,还带着长平军的十五名主将一起。你当整个大渝的战将是你韩烈的傀儡么,是我萧倬言的私兵么……”
萧倬言怒极,一口气喘不过来咳嗽连连,滚烫的身子到底有些支撑不住了,眼前昏黑、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撑住椅背扶手站稳。
“殿下,此事不关韩将军的事。”
“是我们自愿的。”
“我们不能让殿下一个人担着。”
……
韩烈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眶:“殿下,韩烈知错!可……可太子的死不是您的错,不该您一个人承担。”
萧倬言缓缓坐下,叹息道:“陛下早有定论,太子之事错不在炽焰!至于我和皇后娘娘……我是娘娘带大了……于我而言她就是半个母亲。我们之间的私事,你们不该插手!”
“我萧倬言总不能在炽焰待一辈子、总有离开的时候。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兄弟,就该好好守好自己的责任。无论我在与不在,炽焰都是大渝最可靠的靖边军!”
“您不能离开炽焰……”
“这不公平……”
“殿下!”
“元帅!”
……
这种类似于遗言的话,再联想萧倬言近日的所作所为,在场炽焰诸将心头酸涩难当,甚至当场落泪。
靖王已成功高震主之势,皇帝不会容他再待在军中,再加上太子之事、“逼宫”之事,靖王为大渝、为炽焰、为陛下付出了一切,到头来,等待他的却只会是削权夺职!
萧倬言命人拿酒来,亲手一个个满上,寒锋划过、歃血为盟。
他握紧拳头,让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入酒中:“今日,我要你们起誓,无论今后遇到何种状况、发生什么事情,炽焰军都只忠于大渝、忠于陛下,绝不会做出任何背逆之事!若违此誓,死生不复相见!”
☆、素墨丹青
三日后,萧倬言以养病为由,辞去渝国兵马元帅一职,辞去炽焰主帅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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