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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长平 (米小亚)


月夕顿时有些乱了,她与赵括再见一面是这般不易,又怎舍得再次不告而别。她实在还想再见一见赵括。
可爷爷的急病,她更不能置之不理。月夕正难以决定,桑婆婆却主动请缨为她去送赵括。她迟疑了片刻,可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她怕桑婆婆会出手危及赵括,便又借口让桑婆婆转告赵括那一段话,以警示桑婆婆,瞧在自己对赵括的情意上,莫要轻举妄动。
而她自己便急忙赶回了咸阳城。她策马飞驰在回咸阳城的道上,眼前似乎看见赵括极目寻她的目光,她不自禁地轻声而歌,渐渐的,又觉得赵括已经离灞桥远去。
他倏然而来,倏然而走。而她,终不能再见他一面。
月夕凝了凝心神,快马一路疾奔,直抵城南小巷的白家老宅。她还未下马,宅子里有人听到马蹄声,立刻开了门出来。
月夕飞身而下,放马飞走,对着迎面而来的人,低声问道:“小恪,爷爷怎么了?叫了小师兄了么?”
“你先去瞧瞧武安君吧。”王恪声音嘶哑,面上都是沉痛之色。月夕心中一惊,直冲入院,便见到院中破天荒地站了许多秦军的将士,院中还有数名婢女穿梭。
这白家的宅院,莫说婢女,甚至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来的,眼下却如此反常。她愈发慌张,高声叫了一声:“爷爷……”
居中大屋的门扇一开,靳韦和几名婢女鱼贯而出。最后一名婢女出来时,躬身行礼:“姑娘,进去罢,武安君在等姑娘。”
月夕又愣了片刻,看了看靳韦,靳韦只是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她冲入了屋内,里面再无他人,唯有当屋一张席榻,上面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上赤红满头大汗,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双手,正在微微发抖。
“爷爷。”月夕扑到了榻边,握住了白起的手,却冻得几乎握不住。她又惊又怕,轻轻叫道:“爷爷……”
白起缓缓睁开眼睛。几个时辰前,他尚在渭水边同赵括高谈阔论,可眼下却看起来毫无生气,目光更是浑浊无神。好似他的神气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副躯壳,他就成了一个等死的老人。
白起嘴角微微嚅动,半晌才强笑道:“月儿,爷爷在茅舍见的那个人,是谁?”
月夕没料到白起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的是这个。她握住白起的手,勉强控制住自己惶恐的情绪,低声道:“爷爷,他……他……他是月儿的朋友。”
“我就晓得,除了你还有谁敢留人在茅舍?”白起嘿嘿笑着,“他是赵国人?”
“是,”月夕不敢隐瞒,“爷爷怎么晓得?”
“他那关中话,学得确实极像,我几乎被他瞒了过去。”白起笑道,“可他那个大哥,一开口便是地道的邯郸口音。”
“他……家里确实在邯郸……”
“他是赵国的马服子?”

  ☆、26 我欲窃金钩

“爷爷……”月夕惊得将手一松,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白起见她这样的反应,又嘿嘿地笑了两下:“他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在赵国的后辈将领中,除了马奢之子,少有威名的赵括,还能有谁呢?”
白起对月夕与赵括之间的事情,本来毫无所知,但仅凭猜情度理,便能判断事由,明快准确已极,几乎百发百中。他这样的本事,一半或许由于天赋,另一半则来自他多年征战积累而下的经验。月夕晓得自己如何也瞒不了爷爷,索性低声道:“他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嘴巴甜,讨人喜欢罢了。”
“老夫早上和他虽只说了几句,便觉得他实在不错。胜而不骄,谦恭有礼,这还罢了。更难得的是术略皆通,这便不容易了。我瞧那个廉颇,守得虽然四平八稳,就不太懂这个道理。”白起缓了口气,沉吟道,“他还提到了灭国之战……可见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秦王这次死咬住上党与长平不放,是铁了心要以此为突破口,直逼邯郸,一举拿下赵国。可我看赵国上下将相,包括那个平原君,个个都还是懵然不觉,大概只以为秦王是争这一块肉,争一口气罢了。”
“听说这个马服子和赵王自幼交好,又是平原君的爱将。他的想法,莫非从未同这些人说过么?不过我看说了也是白说。赵王若是个明白人,不必等人劝他,早就与其他五国合纵抗秦了。可那个赵王,居然还派人来秦国议和,生生被应侯戏弄了一把,嘿嘿……有这样糊涂的一国之主,赵国还能不灭么……”
他谈论起当今的两国大势来。兴致颇高,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正受的煎熬,只是娓娓而谈。
从前两国未曾开战之前。赵括便在上党和信陵君深谈过将来之势,所以月夕眼下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白起的眼里,却觉得赵括头脑清醒,殊是不易。月夕虽然心焦,可也不忍心坏他兴致,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白起说着说着,目光又混沌了起来,轻叹道:“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以一举灭了赵国。王龁却拿廉颇没有办法。老夫又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可惜……”
“爷爷再耐心养几天病,等好了一些,月儿便去求秦王,陪着爷爷一同出战。”月夕忙安慰道。
“好了一些?”白起冷笑道,“这么多奴仆,将士都围在院子里,是像等着我好的样子么?”他冷笑不停,忽地又凝望着月夕,许久才眼睛眨了一眨,笑道:“这个马服子。脑子不错,长得也精神……你夹在中间,可是为难得很?”
“爷爷。月儿同他只是朋友,怎会为难?”月夕慌忙解释。
“朋友,朋友……”白起哈哈大笑,反手拍了拍月夕的手,“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人,能与我的宝贝孙女一般,能叫渭水风光都没了颜色?”他长长叹了口气,沉吟许久道:“爷爷如今病成这个样子,秦王不会再畏忌爷爷了。你也不必再留在宣华宫里虚度年华,不如你便和他……”
“爷爷好好的。叫月儿去哪里?”月夕黯然唏嘘,她一忍再忍。可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便掉了下来。她啜泣道:“爷爷,你别说这样的话,月儿心里害怕的很……”
她还记得从前在汴水上,吕盈同她说人人怕死,她尚且不以为然。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这死她确然不怕,可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二十载,她实在是怕极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
“人总是要死的,怕什么?”白起冷哼道,“可惜的是,老夫一生戎马,竟连这小小的赵国也灭不了。老夫死了,王龁也就能与廉颇扛一扛,再等到平原君把那个赵括抬上来,这小子再历练上几年,必成大器,到时一切都晚了……”
“一个人死便死了,倒也没有什么。若能死得其所,强过那活了三千岁的老乌龟,成日都趴在烂泥里。可老夫,竟是要死在这席榻上……”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悲哀,有些焦急,颇有壮志难酬之感。突然之间,他全身发抖,面上青红交替,“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射而出,晕了过去。
月夕大声叫道:“小师兄……”靳韦听到她的叫声,立刻冲了进来。
他探手查看白起,白起就似一个木偶一样,由着他上下探视全身,毫无反应。月夕站到了一旁,浑身簌簌发抖,一转身,便见到王恪和其他将士都涌了进来。
她脑中本是一团乱麻,可见到前面一片的秦军黑甲,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些将士不知轻重,涌来白家宅院探视白起,却没想过,一旦将白起垂死的消息传扬出去,秦国必然军心大乱。而长平的秦国守军更会自乱阵脚,届时被廉颇抓住机会,反守为攻,秦国这几年在长平的人力物力付出,便会全部付之一炬,功败垂成。
月夕脑子一清,扬起头沉下声道:“小恪,爷爷不过旧病复发,你们将阵势闹得这么大做什么,不怕秦王问罪么?”
“诸位,武安君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频频入宫,深夜长谈,年纪大了,总有些累着了。王恪这傻小子真是大惊小怪。”靳韦也笑着站了起来,拉着月夕,一脸的轻松,道,“走,咱们到对面喝茶去……”
月夕冷冷地瞧了诸位将领一眼,高声道:“还不回去,你们守在这里,爷爷如何静养?”她冷冽之气又现,似极了白起,全然不把眼前众将放在眼里。诸人对视了几眼,竟不敢与她顶撞,悻悻地退了出去。
靳韦“呵呵”笑着,一手拉着月夕,一手拉着王恪,笑眯眯地踱出了院子,坐到了对面的茶楼的角落里。茶楼里人声鼎沸,小二正在说故事。喝彩声一声大过一声,可月夕什么都听不见,双眼只是紧紧地盯着靳韦。
靳韦闭着眼睛。半晌“啧”了一声,仍是闭目思索。月夕和王恪见他不言语。面上一副困惑难解的样子,晓得他正在深思,更加不敢说话。
靳韦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又过良久,睁开眼来,道:“武安君方才同我说,这几日他回了咸阳城,便觉得浑身燥热难当。昨夜腹中又是时冷时热,他自己煎熬不住。一早便独自回了茅舍,想要再以旧法调理身子。”
因此白起回到了茅舍,却遇上赵括在屋内。武安君身经百战,处变不惊,定然晓得其中必有蹊跷,因此顺水推舟,借口向赵括借水,两人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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