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服牵着月夕的手,缓缓地走着,走的比方才还要慢。背后福伯面摊的亮光,慢慢地变暗。月夕回过头去,福伯正熄了灶里的火,收进了风灯,一个人拿着门板慢吞吞地插到门闩上。他年纪大了,灯光一暗,眼神便也差了许多,对了好多次,才对上了一个。
月夕正想回去帮福伯一把,赵子服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几乎忘了,他们军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傲气,绝不肯受人同情可怜。就好象爷爷,身上的病时好时坏,却从不喊一声痛。
爷爷的病,可是好点了么?
她远远地站着,瞧着福伯将门板一扇一扇地合上。终于“咔嗒”一声,最后一扇门板落下,将风灯的光挡在了里面,也挡住了他孤独老迈的身影。
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寂寞?多年戎马倥偬,可有寸心惦记自己的孙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则何以十年来风雨无阻,书信往来?信中虽从不诉亲情,可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一字一句都是爷爷教导她的苦心。
她是个女儿家,爷爷为何要教她这么多?无非是同天下每一位老人一样,都想见到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流淌在自己子孙的血液里。
她是个女儿家又怎样,她也是爷爷唯一的嫡亲血脉。
她默然了片刻,转过身来。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双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气息,贴近了她。是他的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么?
还是,他亲了她?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形状亲密。可为何如今这轻轻的一下,会叫她心悸地抽了一口气?
难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谨了?
赵子服将月夕拢入怀里,轻声地问:“想起你的爷爷了么?”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这一次,却没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摇了摇头。赵子服微微一愣。月夕道:“还有师父。”
赵子服哑然失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放开她,叹道:“月儿,该走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月夕低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赵子服又捋了捋她凌乱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么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才将花五引到邯郸来。邯郸,有赵子服会帮她。她为何要下山,要去哪里,他却不知道。
他很想知道,可除非月夕自己开口,他不会问她去哪里?
“莫要再像方才那样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会很生气。”
月夕那样逗花五,他在树后瞧见了会生气,花五那样看月夕,他瞧见了也会生气。他不是看惯了风月么?快风楼和碧月纱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瞧着男人,为什么他独要生她的气?
月夕抬起头,他的眼里一半无赖,一半哀求。她要怎样对花五,是她的事情,与赵子服何干?可她轻轻地笑了,竟然会说:“好。”
“去吧。”
可她没有走,而他,也没有走。许久,他才默默转过了身去,慢慢地离开。
既是分别,总得有一个人先举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开口唤了他一声。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还未待月夕开口,他先说道:“下次你若再来邯郸城,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月夕点了点头,也不问是什么地方。
“后会有期……”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轻轻一笑。
赵子服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愿意,他决不会勉强她留下。
月夕伸手从怀里摸出福伯给她的三个刀币,她忘了问赵子服,福伯为什么给她这三个刀币。
是三个,为什么不是一个,九个,而是三个?
她将这三个刀币在手中抛了一抛,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怀里。
三月初五的子时,新月孤悬高空。
这一夜,她在邯郸城,又见到了那个叫赵子服的人。
☆、40 上党扼咽吭
上党,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号为天下之脊,俯瞰中原,地势险要,自古必为兵家必争之地。
上党十七座城池,西连秦国安邑,东通赵国晋阳,两镇皆是两国的军事重地。可这样的要害之地,却握在孱弱的韩国手中。
若秦国东出,必取上党。如今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带着秦军锐士,正将上党团团围住,志在必得。
上党与韩国都城新郑之间,有一座野王邑。野王与新郑几乎只有一江之隔,不过百余千米。上党军民本可经野王邑渡河,撤回新郑。可野王前些日子降了秦国,韩国便被拦腰斩为两段,上党百姓也没了退路,要么降秦,要么死守孤城。
月夕要去的,是上党郡西面,那座霍地而起的高山。传说中大禹治水时,曾登临山颠祭天的霍太山。
此刻她正站在上党郡的东门前。穿过上党郡的西门,便可直抵霍太山。战事吃紧,城门每日只在午时打开半个时辰,以应付日常之需。可眼下已经是申时中,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城上防守更严,决不可能让她入城。
月夕微微叹气,看来只能等到明日再入城。她转身正欲离开,突然间城门大开,一群三十来人的重甲兵士涌出,将她团团围住。
她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双手一袖,对着身旁领头的兵尉打扮的人微笑道:“你们围住我做什么?”
那领头的兵尉大约二十出头,面容端正,浓眉大眼,他指着月夕道:“两国交战,你一个女子孤身出现在此地,定有古怪。”
他话音一落,身边三十名重甲兵士手中的长矛齐齐朝前一挺,锋利的矛锋对准了月夕,半分没有留情之意。月夕扫了这长矛一眼,伸出手掌,在其中一把矛锋上轻轻一擦,这矛锋磨得煞是明亮尖利,几可照人。她笑道:“这位将军,我什么地方古怪了?是没了鼻子还是没有耳朵?”
“哼……你们上党的军士,真是爱欺负人……”她嘴角略扁,一副委屈的神色,瞧也不瞧这森森的矛锋,反将自己靠在了一把挺出的长矛杆上。两旁的士兵,未得命令,怕无意伤到她,不约而同往后退让了一步;而持着那矛的士兵,手中进也不是,收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地撑着长矛,免得月夕倚不住,跌倒在地。
这城门前本是一片矛戈纵横之气,被月夕这样一扰,却全成了小儿女旖旎之色。那带头的兵尉见事情出乎意料,微微沉吟,态度略缓:“请姑娘入内一叙”。
月夕见他说话客气了许多,笑着问道:“是有人叫你来请我的么?”
她边笑边问,可身子在矛杆上一转,右手轻拂士兵的手腕。那士兵顿时虎口一张,长矛掉了下来。月夕伸手接住了长矛,就势往地上一插。
那军尉见状,大喝一声道:“布阵。”只见这三十来人顿时分布军尉的两旁,左右各十几人,如张开的鹤翼,齐齐高喝了一声。
军尉左手一招,左翼十几人便攻了上来。月夕微微向右一退,转到了右翼。可军尉右手举起,右翼的十几人见状立刻挺矛而刺。两翼张合自如,就在这兵尉的指挥下,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左右包抄,将月夕包在了中间。
双翼一合,两边长矛一起攻来,月夕轻笑了一声,双手袖子各卷住了当先而来的长矛,往后一拉,两名士兵便被拉得朝她跌倒,她却将袖子一松,在一名士兵的身上一踩,提着长矛,直扑那兵尉而去。
兵尉立刻拔出长剑,朝月夕刺来。月夕手中的长矛直挑兵尉的左手腕,兵尉只得回剑来救,月夕却从他身上飞跃而过,落到了他背后,以矛柄抵住了他的背心。
她将手中的长矛一扔,拍了拍手,正要说话,却见那将军将左手放到了身后,大手一张,掌中之物一晃,迅速合拢左手,又大喝道:“还不给我拿下。”
士兵们闻令立刻纷纷包冲而来,月夕略一迟疑,便被几人用长矛围住了。兵尉笑道:“把这个古怪的女子给我带进去,等下好好审一审,瞧瞧她是不是真的少了鼻子耳朵。”
月夕微微一笑,由着两个士兵缚住了自己的双手,推搡着进了城门。一入城内,到了略偏僻之处,那兵尉左右瞧了瞧,对着一干士兵道:“差点误了大事。咱们正当值,本该去城楼上巡逻。这样罢,你们先上去。我自己带这女子去见郡守大人,稍后便来。”
士兵自然领命而去,那兵尉待士兵们走远了,挥剑将缚住月夕的绳索一断,手掌一翻,手中现出了一个小盒子,上面刻了一个古篆的“太”字。
这本是月夕之物,那日在船上被靳韦取走。这兵尉方才在城外正是以此物暗示月夕。月夕伸手取回了小盒子,兵尉低声道:“姑娘,请跟我来。”
他带着月夕尽拣僻静处而行,举止隐秘,不到片刻,便到了一座偏僻的柴屋前。那兵尉十分仔细,前后又查看了一遍,才推开了门,道:“姑娘请进。”
月夕笑了笑,举步便入。兵尉跟了进来,迅速将门一闭,里面黑漆漆的。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月夕姑娘,真的是你。”
一个身影扑到了跟前,跪在了地上,急声道:“月夕姑娘,靳大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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