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骤然一变,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景晟能如此胆大包天,背后必然少不了这个厂公相助吧?她侧目看他,缓声道,“这桩事,厂公也是知道的吧?或者说……是厂公替太子殿下筹谋的吧?”
严烨不置可否,面上的神色仍旧平静,“娘娘该体谅臣,臣只是个奴才,饶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忤逆储君。”
“皇后呢?孙答应莫名暴毙,皇后娘娘也不知道么?”她又问。
“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孙答应于皇后而言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他面上的神色异常淡漠,冷冽得像是寒冬的雪,声音却又是轻柔的,“娘娘以为皇后会如何?”
是啊……
于懦弱的敦贤皇后而言,一边是亲骨肉,一边只是个陌生人,她会怎么做显而易见,自然是要替景晟将丑事遮掩下来的。而严烨则更不必说了,他帮景晟,不过因为他是储君皇太子,而他这回帮她,也不过因为她是陆家的女儿。
妍笙心头勾起个冷笑。若她不是沛国公陆元庆的女儿,只怕如今的下场已经和孙答应一样了吧。
她垂着眼并不看他,声音冷然道,“教厂公费心了,多谢厂公。”
严烨的神色仍旧漠然,只略微低首朝她揖手道,“娘娘放心,臣既然应允了陆大人,自然事事护娘娘周全。紫禁城中万事皆是难,不过娘娘也不消有什么顾虑,有臣在,必保娘娘荣华平安。”
妍笙淡淡一笑,并不答话。两人无言地用完膳已经是午时过,玢儿同一众宫人进来撤了桌上的物什,又奉上来两盏漱口的茉莉茶,一切拾掇妥帖,妍笙便坐在窗前的杌子上看外头,只见阳光愈发地艳烈,竟然是难得的艳阳天。
她闲着无所事事,严烨却也一副很闲的模样,只立在她身旁也不说话。方才一番话,直教妍笙心头堵得慌,没由来的不舒服,此时这尊佛一直不走,她更加胸闷。照道理说,她是个主子,严烨只是个奴才,她大可说一句跪安便能将他打发。然而,陆妍笙就是说不出口。
说句难听话,她能在今日这个位子上坐着,全是仰仗着严烨,自己若再他跟前摆架子,似乎很说不过去。
可是他也不能老跟这儿耗着啊,东厂和司礼监每日的差事不是那么多么?他怎么这么有空跑来陪她看风景,这不是给她添堵么?
又等了一会儿,严烨还是半分要走的意思也没有,甚至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旁边。陆妍笙终于忍不住了,她斟词酌句了好半晌,终于问道,“唔,严厂公,今日司礼监没什么事儿么?”
“有程秉笔。”
“唔……那东厂呢?”
“最近没什么事吧。”
“那……皇后娘娘也没有召见您么?今日的朱红批了么?票拟写了么?皇上的病不用去守着么?”
严烨侧过眼定定地看着她,神情专注而认真,他思考了下,终于不负她望,很是了然地问道,“娘娘这是在请臣走么?”
陆妍笙都快哭了,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善解人意过。然而心头虽这么想,面儿上却不能这么承认。她做出副惶恐的神情,说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厂公您别误会。”说完她又后悔了,依着严烨的脸皮,估计还真能以为她不是那意思。
妍笙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因又状似颇为难地加了句,“只是本宫平时有午睡的习惯,厂公若觉着无趣,大可自去忙。”
严烨哦了一声,站起身便去搀她的手臂,“臣伺候娘娘就寝。”
她被他一碰,整个人不自觉地一哆嗦。过去也不是没让他碰过,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在她心目中,两人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还这么对她,让她觉得很别扭。陆妍笙推搡着他的手臂尴尬道,“本宫也不是这个意思,本宫等您走了再去歇着就是……”
他一扶她一搡,两人的动作很有几分“拉拉扯扯”的味道。严烨的眉头皱起,也觉得这么着很不妥当,便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纤细膀子的手。陆妍笙见他撒开了手,连忙朝后退了两步,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她被他调戏了似的。
他挑起左眉,忽道,“臣伺候娘娘是天经地义的事,娘娘何必如此推脱。”
陆妍笙心头真实的理由没法儿说出口,她只是吊起唇角扯出个笑容,“本宫只是不大习惯。”
严烨却笑了,那笑容几乎要晃花陆妍笙的眼睛。他看着她笑着说,“那娘娘恐怕可得好好习惯习惯。”
她一时半会儿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深意,也没搭腔,又瞧见严烨忽然朝她俯下了身子,朝着她的脸凑过啦。她一惊,本能地朝后退,然而后背抵着椅子背,她再退也没办法了,因略慌张地看着他一寸寸靠近的面容。
严烨在距离她不到两指的地方停了下来,清漠的眼中似有兴味盎然,缓缓道,“娘娘以为臣要干什么?”
“……”她头脑忽地空白。
她以为他要干什么?她以为、她以为他要……
“娘娘该不会以为,臣的胆子和您一样大吧?”他慢悠悠直起身,也不再去看她的表情,只侧眸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随后便转过身朝她揖手,仿佛方才和戏弄她的不是一个人,恭谨道,“娘娘罹病之事,臣自会呈奏皇后娘娘,着令娘娘您安心养病。臣告退。”说罢,他便打起珠帘走了出去。
陆妍笙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望着严烨的背影有些茫然,等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后,只觉羞愤难当——他竟然嘲笑她!
?
☆、般若贵妃
? “永和宫陆氏抱病”的消息教严烨放了出去,也奏明了敦贤。皇后心地仁慈,特恩准了陆妍笙不必每日往景仁宫请安一事。合宫的嫔妃听闻这消息后都有些惊惶,毕竟前些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突地这么病了,同万岁爷极是相似。两桩事堆到了一起,着实很难让人不往鬼神方面想了。
敦贤同高太后都是妇道人家,对鬼神更是敬畏,这么一桩桩的事情接踵而至,不由也慌了神。两人商量了一番,便决定请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入宫为皇室之人驱邪祈福。然而要请高僧入宫也并不是想的那么简单,梁人崇尚佛家,这一点是从已经亡国的前朝胤人处学来的。宫中诸如此类的差事贯是由司礼监张罗,自然要交给严烨去办。
这日才过晌午,晴朗了半天的穹窿不再澄净,而是又布满一片灰冷,乌云从远处汇集过来,天空也压得矮矮的,又要落大雨的模样。
将将撤过午膳,桂嵘正给严烨奉茶,便见从千岁堂外头匆匆走进来一个小太监,他给严烨恭谨请了个安,传道,“督主,慈宁宫的苏公公来了。”
他略想了想,颔首道,“知道了。”接着便将茶盅放在桌上,起身去迎。
苏胜文是慈宁宫的掌事内监,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公公,在紫禁城里侍奉高太后多年,是宫中内监里极有威望的。严烨行至正殿处时,苏公公也正好过来,两人打了照面都是极为客气的模样,拱手寒暄。
严烨脸上的笑容很是随和,朝苏胜文道,“苏公公此来,可是太后有何示下?”
苏胜文闻言也是笑,已经花白了的鬓角从圆帽底下露出来,很是扯眼。即便年长严烨再多,他的品衔儿终究低了一大截,是以他给严烨揖手,神情也是恭谨的,“太后请厂公去一趟慈宁宫,想是有事交代。”
他微微思索,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一边跟着苏公公往外头走一边和气地说,“太后要召见,大可随便打发个内监来喊,何必劳烦苏公公。”
严烨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相与人自有一套手段。苏胜文虽品衔儿低他一大头,他也从来不在这个公公跟前摆谱。慈宁宫那位主子是大梁的老祖宗,这个苏胜文是高太后身边儿的红人,虽表里对他恭敬,暗地里仍少不得有微词。毕竟年岁长了他一轮,却要对着个小辈儿点头哈腰,任谁也不能心甘情愿。他深谙个中道理,对苏胜文更要处处周到。
苏公公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也不由舒坦不少。因笑颜道,“咱们做奴才的原就是替主子办差,哪有劳烦一说呢?”
严烨微微点头,“公公说的是。前儿听我那徒弟说,公公近来气色不大好,我那儿整好还有些皇后娘娘赏的千年老参,赶明儿差人给公公送过去,您也补补身子。您年纪大了,凡事不便亲力亲为,我这儿的几个小太监还算机灵,若是公公需要,我便指派他们给您拜个干爹,往后好好侍奉您。”
打蛇打七寸,他这番话不偏不倚拿捏到了苏胜文心尖尖上——紫禁城里的内监,再德高望重有权有势又如何呢?没有儿孙是心头碗大的疤,他们这一行是个苦差,一步步往上爬,可活到头时还是孤家寡人。干儿子虽是“干”的,总聊胜于无。
苏公公心头霎时动容,他朝严烨揖手言谢,“厂公厚恩哪。”
桂嵘侧目看了眼苏胜文,只见这个老公公眼泪花儿都包眼眶里了,不由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照理说,苏胜文也是宫里混了好些年的人了,对什么事都看得通透,不该看不出督主的心思。可他师父这一招“诛心”用得太妙,这副好手段,耍在哪儿都受用。上能将紫禁城里几个大主子伺候舒坦,下能将一众宫人收服妥帖。桂嵘幽幽地喟叹,不知何年才能修得这样一身修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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