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就是一层外壳,僵硬得像是要龟裂成碎片,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
许家安虽然无辜,可她又是何其的不幸。听了许家安的一番话,庄善若内心对许家微薄的歉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倒是分明有了一股解脱的快感。
五十两银子!
虽多,可也不至于逼死人!
大妮说总要筹到十年八年才能筹得,她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
马车早就驶过了最是颠簸的一段路,渐渐地平稳了下来,掀开帘子,依稀能够看到连家庄零星的灯火了。
庄善若的心里的帆被憧憬未来的风鼓得异常的饱满,正要全力冲向一种全新的生活。
“哦,听小妹说,你出去五六日的时候,有人来找你。”许家安突然道。
“哦!”庄善若有些漫不经心。
“是个年轻的媳妇,听说是从榆树庄过来的。”
周素芹?
“据说长得很标致,说是等你回来,让你去村北的刘存柱家找她。”
不是周素芹。
庄善若觉得有些奇怪,除了老根嫂一家,连家庄她不认识旁的人了:“她可有留下姓名?”
“有,好像姓刘,叫刘春娇!”
☆、第298章 寄居
连家庄的村北与村东相距不远,庄善若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刘存柱的家。
如果说村中是连家庄富庶的集中地,村东是平穷破败的聚居地,那么村北住着的便是连家庄里最普通不过农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可是日子也很能过得下去。
刘存柱家便是这样的一户农家。
庄善若站在刘存柱家青石围成的半人多高的围墙外,踮起脚尖便能看到他们家砖石垒成的三间正房,两间偏房,虽然不够美观,可是看起来又结实又干净。院子里见缝插针般地种了几株低矮的桃树李叔,都不是结果的季节,倒是将枝杈都修建得齐整。墙角垒了个鸡窝,一只老母鸡带着小鸡正在院子里啄食。
庄善若心里有了个底,这是一户会过日子的勤谨的人家,就是不知道和春娇是什么关系。
她轻轻地拍了拍门:“有人吗?”
母鸡扑棱棱地扇了扇翅膀,传来轻快又利索的脚步声,院门打开露出一张平和朴实的脸来,含了笑问道:“找谁?”
庄善若见她年纪四十上下,打扮得干净利索,很是有几分好感:“请问,这是刘存柱家吗?”
“可不是?”
“你们家有没有个叫刘春娇的?”
那妇人一听,立马将半开的院门大敞,上下打量了庄善若两眼,道:“呦,你可就是许大嫂?”
“嗯。”
“刘存柱是我当家的,春娇是我远房侄女。”刘大娘热情地将庄善若迎进来,“听说前几日春娇还闷声不响去你家找你了,可是不巧你又不在。”
“刘大娘,我昨儿刚从县城回来。”从来没听说过春娇在连家庄有亲戚,虽然刘大娘看着很热情,可毕竟是远房亲戚,为什么春娇好好的自己家不住,却住到别人的家里呢?庄善若觉得有些不安。赶紧又问道:“春娇,她在家吗?”
“在,在!怎么不在?住过来十来日了也就找你那回出过门子,其余的时间都窝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吃饭也是给她另作了送进去的。”刘大娘朝西厢房呶呶嘴。
庄善若神色一黯,都过去这么久了,春娇竟还没从阴影中走出来。她这几个月疲于应付,也抽不出精力去关心她。
“我来找春娇说说话!”
“那敢情好,这孩子我以前也常常见,生了一张喜庆的脸,成日里是一副笑模样,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唉,现在也不说不笑的,若是原先春丽还没出阁倒还好。她们姐俩还能凑在一起说说话,现在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着。这事劝又劝不得,提又提不得,只得靠她自个儿了!”
庄善若听话听音。原来刘存柱两口子只有个女儿叫春丽的,前两年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下老两口了。
刘大娘看来是个爱说话的,憋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说。
“春娇,春娇,快出来,看看谁来了?”刘大娘冲着西厢房紧闭的门窗喊。
西厢房里没有动静。倒是老母鸡听了响动,将一群小鸡带到墙角去了。
刘大娘有些尴尬,讪讪地冲庄善若解释道:“这孩子不爱搭理人,常常整日里也就在房间里呆着做针线。”
庄善若心里明白,刘春娇之前说过要给刘昌缝一套四时衣裳捎过去,看样子是还没做完。
“春娇。春娇!”刘大娘略略提高了嗓门。
“我进去就好。”庄善若善解人意地道,“大概是做针线做得入了神了,没听见也是有的。”
正说着,西厢房的门“嘭”地一下被人打开了,似乎开门的人带着一股子怨气。细碎轻飘的脚步声,一只白得透青的手伏在门槛上,有人不耐烦地道:“表姨,叫我做什么?”
庄善若愣了愣,刘春娇累月地躲在房间里,一张脸捂得很白,不过这种白不是健康有光泽的白,而是像是敷了厚厚一层劣质铅粉似的死白。
庄善若不由得脱口而出:“春娇!”
刘春娇这才抬起眼皮,像是不习惯屋外刺眼的光线,先是侧了头眯了眯眼睛,这才看到庄善若,惊喜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善若姐!”
庄善若疾步上前,握住了刘春娇的双手,她的手是又干又瘦,能感受到拇指食指上被针线摩挲出来的茧子。
“春娇,你可都还好?”庄善若这话一问出口便后悔了,她好还是不好,只要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
刘春娇穿了身半旧的夹袄,梳了个寻常的发髻,手上头上一件首饰也无。脸庞虽没有以前那么圆润,可也不像在榆树庄的时候瘦削得可怕。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可是挂在她现在的脸上却是显得大而无当,幽深的眸子里雾蒙蒙的,让人看不清装了些什么东西。
刘大娘也上前几步,有些讨好地道:“春娇,许大嫂来看你了,她昨儿刚从县城里回来。”
刘春娇冷淡地瞥了刘大娘一眼,似乎是嫌她多话。她拉了庄善若的手,轻声道:“善若姐,我们进来说话!”
刘大娘笑道:“好好,你们姐俩怕是好日子没见着了,先说着话,我去准备些茶水点心来!”
庄善若客气地道:“有劳刘大娘了。”
刘春娇却只是淡淡地瞟了刘大娘一眼,拉了庄善若进西厢房,将门合上了。
庄善若心头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有想太多。
门一关,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庄善若环顾了一下,虽然只是厢房,但还是挺宽敞的,农家该有的家具都备齐了,一张木床占了房间最显着的位置,铺了蓝花被褥,可是被子却胡乱地堆在床上。床头枕边却是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个大包袱,叠得四四方方的。
庄善若的目光在那个包袱上停了半晌,她在榆树庄的时候就见过这个包袱,里面包着的是刘春娇给刘昌做的衣裳。
庄善若又将目光转到靠窗的桌子上,上面放了一个针线笸箩,旁边搁了件没缝完的袄子。庄善若将这件袄子拿在手里,轻轻地摸了摸,感受着新棉花绵软的手感:“都做到棉袄了?”
“嗯,我做得慢,这件袄子还得五六天才能成。”刘春娇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波澜,就像是说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庄善若拉过刘春娇瘦骨嶙嶙的手,看着上面细小的伤口和厚厚的茧子,不由得心疼地道:“都大半年了,春娇,你也该放下了!”
刘春娇神经质般地抽回手,缩到了袖子里:“放下,为什么要放下?”
庄善若见刘春娇眼中的孤冷,知道自己触及了她的伤心事,怕是这段日子她一个人呆着,不知不觉又陷入到了死胡同中去了。庄善若爱怜地道:“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天快冷起来了,若是我还不赶紧,阿昌就要挨冻了。”刘春娇脸上出现了惶惶之色。
“要不,我帮你一起做……”
话还没说完,刘春娇一把抓过未完工的袄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怕有人夺了它似的,道:“不不!阿昌穿的衣裳只能是我亲手做的!”她的声音尖刻,像是利刃划过金属平面。
庄善若赶紧安慰道:“好好好,春娇你来做,你来做!”
刘春娇这才放松了神情,将怀里的袄子送到脸旁轻轻地摩挲着,眼神迷蒙了起来,声音变得悠远而温柔:“这料子我特意为阿昌选的,又轻又滑。他冬天不怕冷,也不爱穿太厚的棉袄。我便给他絮了一层新棉花,既不笨重也还暖和,他一定喜欢!”
庄善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刘春娇这副模样分明还是没有从心底接受刘昌已经不在了的事实。而且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丈夫,还有成了形的孩子,可是庄善若从来没有听到刘春娇念叨过那个她孕育了八个月却没有福气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可见在她的心目中,刘昌远远要比那个孩子重要千倍。
庄善若正在为难,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刘大娘拿了茶水进来,看到刘春娇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来,许大嫂,你是稀客,这茶也不知道你喝得惯喝不惯。”刘大娘将茶壶放在桌上,小心地避开针线笸箩,道,“春娇,你中饭也没吃,我给你烙了两个韭菜饼,你趁热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