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他有多么快活,就像是条鱼儿挣脱了束缚,自由自在地在清澈沁凉的水中遨游。
才过了多久,心头欢腾的火焰变成了一堆灰烬,许家安一口一声的“媳妇”,就像是一把把雪亮的匕首狠狠地往他心上扎。他不是没有想过和许家安碰面的情形,可是每一次设想都远远比不上现实的残酷。
而善若呢?
她就微微笑着看着许家安,嘘寒问暖,极尽温柔——于是嫉妒与自卑的火焰将那汪清潭给烤得干涸了,他便成了一条搁了浅的鱼儿,无力地张大了口,徒劳地在渐渐板结的泥潭中蹦跶!
而无意中在厨房门口听到大妮的那番话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伍彪双目赤红,恨恨地将左手的拳头往晾衣的架子上一擂,却不小心勾到了一根钉子上,掌心顿时鲜血淋漓。
原来都是他痴心妄想,他哪里能配得上她?论学识、论人才、论家世,他无一比得上许家安。
大妮说错了——有他在,定能护得善若周全!
伍彪举起血淋淋的拳头,不禁苦笑了一声。这双拳头虽硬,可是面对轻薄了善若的连双水,他竟然也没能够挥下去!他连唯一的一点优势都不具备,他又哪里来的自信去最终赢得庄善若!
手上的伤口不浅,伍彪不去管,只希望手上的伤口再痛些,再痛些,这样才能掩盖掉心中空荡荡的痛!
“小伍!”芸娘从店堂里过来,她见伍彪神情不对,正想开导开导他,却发现他僵直地站在天井中,左手手掌正滴着殷红的血!
“小伍,你怎么了?”芸娘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一声。
☆、第296章 两难
“……家里都好吗?”庄善若不是没看到伍彪落寞的身影,可是此时此刻别无他法。
“都好,小妹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好日子一到出门了。”许家安一气吃完了两个肉包子,道,“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庄善若笑眯眯地道,“这还是我包的。”
许家安点点头:“我吃出来了!”
“这还能吃出来?”
“当然!”许家安脸上带了童稚般的自得。
庄善若将面前的吃光的碗碟顺手一堆,在许家安的对面坐下,问道:“大郎,这城里的路,你都还有印象吗?”
许家安偏了头,认真地想了想,眉宇间闪过一丝茫然。
庄善若叹了口气,又道:“那又是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许家安温煦地一笑,“弟妹给我租的马车,都把地方和车夫嘱咐好了。”
庄善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晃了晃,没有变。果然是童贞娘撺掇着许家安来的,许家安不懂世故,连家庄到县城路虽不算远,可也不算近,亏得许陈氏放心许家安一个人过来。
过来做什么呢?
做丈夫的进城将私自潜逃出家半月的妻子带回去,于情于理,没有一处是说不通的。况且,这一个铺子里,男的男,女的女,若是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怕是又要叨叨个没完了。
“老太太怎么说?”
“没怎么说,让我叫你回去,小妹快要出阁了,让你帮着照料照料。”许家安想了又想。
庄善若微微有些吃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家玉快要出阁的缘故,推己及人,许陈氏对她也多了几分的宽容。或者,这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好借口。
“许秀才既然来了,哪有急着回去的道理!”芸娘抢着道。顺手将桌上放着的碗碟收拾到柜上,又用抹布抹了几下,这才又上了新鲜的茶水来——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
庄善若看着芸娘有些为难,既然许家安都来找了。不回连家庄去,难道他们“夫妇”两个住在缘来?
“尝尝这茶!”芸娘将新换的茶盏往许家安面前推了推,笑道,“原先那茶粗,怕你喝得不习惯。这龙井新茶还是别人好意给的,巴巴地留到了现在,若是给我家那口子吃了,没的是牛嚼牡丹,白白糟践了好东西。许秀才,你喝喝看。可还顺口?”
庄善若有些不安:“善若姐,你大不必……”
“哎!”芸娘拦了庄善若,又将眉眼笑得弯弯,道,“我家那口子以前也和许掌柜有些交情。如今我和善若又情同姐妹,这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这会子,我伤了手,善若为了帮我可是没日没夜地操持了大半个月。也幸亏婆家是个好说话的,也通情达理,要不然也不知道为了我得背多少埋怨呢!”
庄善若知道芸娘是故意说这话给许家安听的,只可惜许家安在人情世故上全然不通。哪里懂得芸娘的言外之意呢。
许家安呷了口茶,果然是上好的龙井——他记性虽然不如以前,可是舌头还是能够咂摸出好滋味来的。他见芸娘生得干净,做事又爽利,待善若又亲厚,不由得生了几分好感。
“我倒是不记得之前认得你。”许家安盯了芸娘看了一阵。他心中一派澄明。倒是拿眼睛生生地盯着也不知道避讳。
芸娘也趁机将许家安好好打量了一阵。好一个白面秀才,眉清目秀的,斯斯文文的,不说话的时候端的是一副儒雅的读书人模样;可是一开口说话,有时候倒是条理清晰。有时候却又是前言不搭后语,稚拙得可笑。
芸娘便对许家安厌恶不起来,倒是心里叹了几叹,好好的一个书生竟然成了这副痴痴模样,要不然和善若站在一处,任谁看了都说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芸娘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了,小伍可是在天井里淌了一地的血,看他的样子,恍恍惚惚也不知道疼,怕是心里难受得紧了。她好说歹说,才劝着小伍去将手略略包扎了一下。
“许秀才哪里会认得我,我们夫妻两个不过是开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糊口。不是我自夸,你别看这铺子小,可是做的吃食滋味却是不坏。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才好。”芸娘热情挽留道。
许家安不说话,只拿眼睛去看庄善若,等着她拿主意。
庄善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就不麻烦芸娘姐了,这饭以后还有机会吃,既然是要走的还是早点走就是了,省得天黑了行车不易。”多在缘来留上一两个时辰又有何益,该走的总是要走的,倒不如走得干脆,省得拖泥带水的不痛快。
芸娘闻言却看着庄善若迟迟不说话,半晌才道:“怕什么,到时候叫小伍陪你们一起回去得了,他也有好一阵子没回连家庄了,顺道倒是热闹些!”
庄善若眼睛不由得睁得滚圆,芸娘姐你这到底是帮我呢还是害我,一个尚且解决不了,更何况是两个,岂不是左右为难?
芸娘微微眯了眯眼,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庄善若颓然,大郎来得可真是巧,偏偏在她接受了伍彪的心意之时,也不知道伍彪哪里去了?他看着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她的。
“小伍是谁?”许家安打断了芸娘与庄善若的眼神交流,懵懵懂懂地问道。
庄善若心中一抖,脸色变了变。
芸娘看在眼里赶紧接口道:“许秀才倒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小伍不就是善若的远方表哥嘛,人最是实诚不过,和你们家住得又近。善若孤苦,好不容易认了这门表亲,总要多走动走动,可别是疏离了才好。”
许家安不疑有他,点点头,道:“也是,善若幼年失怙,唯一的一个姑母去年又殁了,又没个嫡亲的兄弟姊妹,孤零零得很。”
“可不?”芸娘附和着道。
庄善若默然,垂了头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波澜,恍然觉得背上*辣的,她猛一抬头,看到通往内堂的帘子突然一动,有个人影倏地一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境又翻腾起来,一帘之隔,似乎却有天地之遥。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全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庄善若突然就像是瘪了气般的气球提不起劲来。
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这个半壁自由,倒不如全然没有自由,至少不会让人心痒难耐,于人于己都是煎熬。
芸娘还在与许家安说话:“许秀才,我当家的和叔叔都还没回来,你再等等,他们最是好客不过。还有我两个双生子万儿千儿隔半个时辰也该下学了,今年刚上的私塾,刚开蒙,两个猴子般,静不下心来。听善若说许秀才在村里私塾当先生,烦请许秀才也给万儿千儿指点一二,我们也不求出人头地,但求他两个长大后别像他们爹那样只能卖猪肉……”芸娘絮絮地说着,不为别的,只想能拖庄善若一时是一时。
庄善若哪里不知道芸娘的心思,强笑道:“芸娘姐,你这一番子话下来,可别把大郎说糊涂了。我上去收拾收拾,左右东西不多,一个包袱便好了。”
芸娘眼中满是挽留,嘴里道:“恁急做什么,总要吃了晚饭再走!”
庄善若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早走晚走总是得走。”又对许家安道:“大郎,你先喝着茶,再和芸娘姐说会儿话,我等会儿就下来。”
许家安浮了个浅浅的笑意:“媳妇,你自去!”
庄善若略一点头,起身往内堂走去,双脚重得似灌了铅,却也只能勉力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