龅牙婆子将手里洗干净了的衣裳投到木桶里,那眼睛溜了张山家的肚子一眼,道:“你家那口子倒是能干,两年怀一胎——这胎总得是个小子了吧?”
“谁知道呢?”张山家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我家那口子说了,若还是个丫头,生下来就去浸了便桶,没的糟践粮食。”
龅牙婆子“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
大妮二妮也不敢说话,只低了头拼命地洗着衣裳。两双小小的手儿浸在冰凉的井水中,都冻得通红。大妮的指节上还累累地生了冻疮,都肿得伸不直手了。饶是这样,她依旧握紧了比她大腿都还要粗点的棒槌使劲地捶着衣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庄善若收回了眼光,低头去摇那个辘轳。她认出来了,这个龅牙婆子口中张山家的便是那日碰到的张嫂子。
这个辘轳年代用得久了,用粗木棍做的把手被人磨得又光又滑。庄善若第一次使,用得不甚顺手。刚将水桶摇上来一半,没想到手上一滑,辘轳脱了手,那把手飞速地打着转儿,盛满了水的水桶又倏地掉下去了。
庄善若一急,正要抓住那把手,可哪有那么容易。
一只粗黑的手稳稳地抓住了把手,道:“呦,这把手可也得换换了,用得跟个涂了桐油似的滑不丢手的。”
这帮着抓住了把手的正是张山家的。庄善若赶紧道了谢,与许家玉两人合力将那水桶摇上来,将满满一桶水倾在自己带来的水桶里,这才算好。
张山家的插了腰冷眼看着庄善若姑嫂两个弄得吃力,突然道:“这不是那日伍彪兄弟带来的小媳妇吗?”
周围几个说着闲话洗着衣裳的婆子媳妇竖起了耳朵静了下来,村东头原本有几户人家她们心里是清清楚楚的,突然来了两个生面孔正稀奇呢,冷不防张山家的来这么一句,里面不知道有什么花头?
庄善若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刚才多亏张嫂子了。”
“哪里?”张山家的盯了庄善若的面孔,道,“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干得了这些粗活,你男.人倒也舍得?”
井台边只听得大妮二妮两姐妹闷了头捶棒槌洗衣裳的声音。
许家玉微微红了脸皮,扯了庄善若脸皮,悄声道:“嫂子,赶紧走吧!”
张山家的却是不依不饶,又道:“你们是哪家的媳妇姑娘,看得倒是面生得很。”
庄善若知道一时走不了,便也大大方方地道:“张嫂子,我们家是刚刚搬过来,就是旁边有棵大樟树的那家。”
龅牙婆子自语道:“呦,那座宅子可是空了好久了。”
“可不是,搬过来没几日,正忙着拾掇呢。”庄善若在榆树庄的时候也见过些八卦的婆子媳妇,自家日子过得寡淡,每日里只顾嚼了舌根,扯些别人家的闲事当做调料。
张山家的若有所思地道:“昨儿伍彪兄弟给我家送了只野山鸡,我多嘴白问了一句,他说你是伍大娘那边的远房亲戚——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庄善若强笑了笑,道:“那是隔了好几层了,按了辈分也该是叫声姨的。”庄善若心里叫苦,这个张山家的是个碎嘴子,伍彪定是被问得不耐烦了,又不好说实情,只得是顺嘴搪塞过去。
“是吗?”张山家的分明是有些不相信,又冲了许家玉道,“啧啧,恁标致的大姑娘,这脸蛋,这身段,可有说了婆家?”
许家玉哪里见过这架势,忙躲到庄善若身后。
龅牙婆子道:“张山家的,你也该留心你家大妮,哪有逮着便给人说媒拉纤的?”
张山家的突然握了嘴笑了一阵,道:“伍大娘还托我给伍彪兄弟说个媳妇,这眼前可不就有一个,还沾亲带故的,这好事到哪里找去?”
许家玉又羞又恼,脸红得跟喷了血似的。
庄善若看在眼里,赶紧地将扁担穿进了水桶的环里,道:“家里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陪嫂子婆婆唠唠。”
姑嫂两个一前一后担了水桶,摇摇摆摆地离开了井台。
刚离开两三步,便听到后面开始闲话了,也并未特意压低声音。
“这是哪家的姑娘媳妇,水灵着呢?”
“看那样子,仿佛是原先村中许家的。”
“许家,可是那在县城里开铺子的许家?刘婶,你可别是看错了?”
“错不了,他家的大媳妇我原先还见过两面,就是那副俏模样。”
有人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听说,许家那大儿子这儿……有些毛病。啧啧,可惜了他媳妇花一般的模样。”
“可惜啥,许家有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听说许家转眼败了,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人啊,还是得本分点才好。”
“不能吧?”
“咋不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没见他们许家都搬到村东来了吗?要我说这媳妇长相标致做事老道,也指不定能不能守得住呢?”
“呦,张婶,瞧你这话说的,你道个个都像你,一日不碰汉子就躁得慌!”
“敢编排我,看我不撕碎你这张嘴!”
……
这话落到庄善若耳里,不过是引得她苦笑了一阵。许家玉却是在前面低了头拼命地走着。路面不平,两人又走得急,这好不容易打上来的一桶水竟洒了一小半,更将两人的裙角溅湿了。
许家玉走了一气,直到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了,才慢下脚步,转过脸来,却是眼眶红红的,颤声道:“大嫂,我再也不去那打水了!”
☆、第131章 穷家难当
两人回到了家,进了厨房。
庄善若抽出了扁担,将那好不容易打来的大半桶水倒进了水缸里,才刚漫过水缸底不过一两指深——这么点水也不过只够用来做顿饭罢了。
庄善若只得道:“小妹,我再去拎桶水回来。”
许家玉拦道:“大嫂,那些人的嘴讨厌得很,还是晚些等她们散了再去吧。”她自小绝少听到这些村妇的粗鄙言语,甚至觉得和那些人共用一口井都难以忍受了。
庄善若哪里有不明白的,她也不喜那些三姑六婆的碎嘴子,可是做人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吃的用的哪一处都短不了这水。
做姑娘的脸皮哪有不薄的?她原先脸皮怕是比许家玉还要薄,一被人打趣脸都能红到耳后根。自从爹娘接连生病下来,她不单单心被磨砺得厚了,人也变得老练了许多。
虽然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过顶了个小媳妇的名头,说话做事倒是还要比先前更方便了许多。
“不碍事,我再去拎上一桶够今天用便好了。”
“大嫂,她们将你编排得那么不堪,你竟也不恼?”许家玉是又羞又恼,更是想不通庄善若是怎么想的,不说避开竟然还要主动迎上去。
庄善若无奈地放下了水桶,携了许家玉冰凉的双手,道:“小妹,你听刚才她们那些话有几句是真?”
“哪有真的,不过是满嘴胡沁!”
“那就是了,既然不是真的,那怕她们做什么?”
许家玉倒是被问住了,愣了一愣,讷讷道:“虽然不是真的,可是大嫂你可听过,人言可畏?”
庄善若淡淡一笑,道:“我打小听的闲话倒是比我吃的饭还要多些。若是一有闲言碎语,便缩在家里。那岂不是坐实了她们的猜测,假的也便传成了真的。”
许家玉垂了头不语。
庄善若又道:“再说她们也不是什么恶人,不过是闲来拿了别人的私事来磨磨牙,打发时间罢了。”
“可是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婆媳妇们最可恶!”
“那又能怎样?她们嚼她们的,我们过我们的,总不能少了一块肉去!”庄善若苦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是大家小姐,难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许家玉却还是没扭过来,闷了头不说话。
庄善若又道:“我们以后住在这儿。和她们总是要碰面的。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她们没了好奇,议论一阵也就散了。”
许家玉知道庄善若说得有理,只得道:“大嫂说得是,等我们家有钱了。第一件事便让我娘在后院打一口水井!”
庄善若莞尔,正要拎了水桶离开,许家玉突然又道:“大嫂,我听那媳妇说到什么伍彪——那是什么人?”
庄善若眉头一皱:“也是这村子里的人。”
“我倒没听说过大嫂在连家庄还有别的亲戚。”许家玉的小脸上挂了疑虑,她倒不是怀疑庄善若,只是担心她。
“不过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罢了,也没什么来往。”庄善若心里叫苦,却也只能随口敷衍过去。
“哦!”许家玉这才丢开了。
“什么伍彪?”冷不防许陈氏的脸出现在厨房的门口,倒真真是吓了庄善若一跳。
“娘。刚才我们去井台打水的时候……”
庄善若拉了把许家玉,转头对了许陈氏狐疑的一张脸,道:“不过是打水的时候碰上些附近的婆子媳妇说了些闲话。”
“哦,是吗?”许陈氏的目光在庄善若的脸上一转,见她素净的脸如往常样平静。道,“你们两个也别忙着去打水,去看看元宝,他爹早上刚走,他便窝在房中好说歹说不肯出来了。”
“元宝?”
许陈氏低咳了两声,道:“恁小的孩子就巴巴地趴在窗台上等他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