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道了谢,接过粥碗。这是一碗玉米渣子粥,熬得久了,这粥又黏又稠,散发着清香。粥面上还贴心地搁了几筷子咸菜。许久没有喝过玉米渣子粥了,还是秀才爹刚去世那年日子艰难,娘带了她在别人地里拣些没人要的干瘪玉米棒子,拿回家搓成玉米粒,混了点杂面熬粥喝。
“赶紧的,趁热喝吧。”
庄善若就了咸菜,将那一碗玉米渣子粥喝尽。肚里有了食,身上竟也慢慢地暖了起来。
伍彪母子也不避讳,一个坐着,一个立着,看着她吃。
伍大娘接过空碗,转手递给伍彪,道:“阿彪,你先出去吧。让这小媳妇换身衣裳,穿着我那身破棉袄倒真像个腌臜婆子了。”
伍彪应了一声,只低了头,出了门。
伍大娘慢慢地起身,从门外拿了一摞叠得整齐的衣裳,搁到床上,笑道:“幸亏昨儿日头好,透透地晒了一日,你赶紧换上。”
庄善若含羞微微避过身子,将自己的那身衣服换好。
伍大娘折着自己的那件靛青的棉袄,道:“多俊的媳妇!夜里没事去水边作甚?前几日水边淹死了个女人,阿彪跑去看了,回来告诉我,我这心扑扑跳了一日。”
庄善若心中一黯,那个死了的女人怕就是王大姑吧。
“唉!”伍大娘将一把用得顺滑的桃木梳子递给庄善若,道,“咱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要艰难些。大娘这把年纪了,啥事没经历过?又在床上瘫了几年,那几年啥事也做不了,只是个累赘,可把这半辈子的事想了个透透的!”
庄善若用桃木梳梳了几下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
“阿彪爹刚死的那年,我日日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要烂了。要不是看在阿彪还小,真想一气投了井随了他爹去了。后来总算是拉扯阿彪长大了,这孩子也孝顺,可我这腿不争气竟然又瘫了。唉,我不敢当了阿彪的面哭,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可是有好几回摸了剪子,最终还是下不了手。”伍大娘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声音沉稳而平静,“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这孩子伤心。”
庄善若垂了手默默地听着,细看伍大娘虽然现在脸上多有风霜,不过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袅娜婉转的美人。
伍大娘突然笑,拍了腿道:“看我咋和你说起了这个,嗐,平日里也没个老姐妹陪着唠唠,这满肚子的话只能讲给风听,讲给水听,倒叫你笑话了!”
“大娘,我爱听。”
“唉,这一年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了,我常常想,要是当初我心一横,这好光景我可就享受不到了。”
好光景?伍家家徒四壁,连正经粮食也吃不上,竟还是伍大娘口中的好光景。庄善若转念一想,心里却又充满了艳羡。伍家家境虽差,但是母慈子孝,便是吃糠咽菜也是香甜的吧。她想起自己在许家的日子,虽然日子殷实,从不为饮食穿戴上操心,她却是日日惦记那个农家小院。
“你躺了两日,身子虚,外头太阳好,随我去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
庄善若点了头出了门。
伍彪本在一旁劈柴,见两人出来,赶紧丢了斧头,掇了两张小杌子放在院子里。
庄善若眯了眼打量了下这个院子,不过是两间朝南的正房,也不是正经砖头垒的,看样子不过是拿石子混了泥浆稻草夯的。又在左右两边用茅草竹木搭了两个小房子,怕是厨房和杂物间。说是院子也没个院墙,只用大石头围了一圈,也不过是半人高。又拿竹木扎了个篱笆当做院门。
伍大娘拉了庄善若坐下,道:“小媳妇,你是哪家的?”
庄善若垂了头不答。
伍彪在篱笆门那边脱了短棉袄,正挥了斧子一下一下地砍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老树根。
伍大娘叹了口气,又问道:“可有娃娃了?”
庄善若摇了头,还是不吭声。
“可是和你男人吵架了?”
庄善若只顾捻着衣角。伍彪正砍柴砍得起劲,腊月里的天气,头上竟也腾腾冒了热气。
伍大娘无法,只得道:“连家庄大,几百户人家,我又瘫了几年,竟也认不全几户。即便是有心与人结交,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别人生怕我们借光,也不耐烦理我们。”
伍彪却放下了斧子,抹了头上的汗珠,闷声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们娘们说话,你砍你的柴!”伍大娘又道,“我看你还年轻,怕是受不得委屈。锅儿瓢儿还有碰的时候,牙齿还能咬着嘴唇呢!两口子过日子,哪没有磕磕碰碰的?”
庄善若心里道,这伍大娘怕是将她当成和男人吵了嘴赌气从婆家跑出来的媳妇了。
“你这不声不响地出来,家里的人可不得急死了。”伍大娘继续谆谆劝道,“听大娘的,赶紧回去,夫妻哪有隔夜仇呢?”
她出来,会有人担心她吗?庄善若苦笑了一声,便是她前儿晚上淹死在柳河里了,怕也没人替她好好哭上一场。榆树庄回不得了,这许家她也不耐烦再去了。
“这女子,心气儿大!”伍大娘无可奈何。
伍彪直起腰,又是抹了一把汗,蹙起浓眉,道:“娘,你别问了。我记起了,她是许家的媳妇儿。等我将这堆柴禾收拾了,便送她回去。”
☆、第118章 烫手山芋
庄善若吃了一惊,她抬起头,看了伍彪一眼。他虎虎地站着,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整个身子是魁梧壮实的。
许家回连家庄的那日匆匆一瞥,他竟然还记着她!
“不!”庄善若忍不住脱口而出。
“傻女子,哪有不回家的?”伍大娘嗔道,“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没有家。”庄善若喃喃道,话说得虽轻但透着绝决和坚定。
伍大娘并没有听清反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阿彪,这许家,可是那在县城开杂货铺的许家?”
“正是。”伍彪收拾好家伙,将劈得细细的柴火整齐地垛到西边的草房外面。
伍大娘看了眼秀眉紧锁的庄善若,道:“那可是大户人家,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将这小媳妇带回去恐怕不妥当。”
庄善若不语,许家人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管得到她?最多,只有大郎和小妹怕还是会念叨到她罢了。
伍彪将手上的碎木屑搓了搓,道:“要不,娘,快到晌午了,您先做着饭,我去许家看看,跟他们知会一声,让他们派个人将她接回去就得了。”
伍大娘点了头,道:“这还妥当些。”
伍彪推了篱笆门正要离开,伍大娘又唤住了他,道:“阿彪,你仔细点,就说他家媳妇在我们家院子旁乱转,被我看到了,带回家留了两晚,又慢慢地打听了出来底细。”
伍彪一咧嘴,笑道:“真是这理,还是娘想得周到。”
庄善若心中一动,这伍家母子具是良善之人,惯会替人着想。若是伍彪说出了实情,第一个童贞娘便会跳出来冷言冷语——她虽不在乎。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只是她的苦衷却是万万不能启齿的,伍大娘的好心也只怕是用错了地方吧。
伍大娘拍打着衣裳起了身,笑道:“你莫急。你家在村中,村东头到村中总要有点路。等吃了午饭。有了精神也好跟你男人回家去。”
“大娘,我刚喝了粥,不饿!”伍家家境艰难,庄善若实在是不忍心再吃喝了他们家的。
“这是哪里话?那碗粥不过是给你润润肠胃,怕是你停了一日食一时吃了干的下去不好克化。”伍大娘笑着是满脸的慈爱,“你这女子,你那点心思大娘还知道?别担心。昨儿阿彪进城卖了一只獐子,得了些钱,难得买了白面割了点肉。”
“大娘,真的不用了。”庄善若忙不迭地推辞道。这肉也不知道伍家多久才能吃上一回。
“你就别和大娘客气了。”伍大娘又叹道,“你这女子模样倒是好模样,就是小脸儿太素净了些。大娘这儿也没个胭脂啥的,要不然涂点,你男人来了看着也欢喜些。”
庄善若抿了嘴不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全身缟素为王大姑戴孝的。
伍大娘终究还是做了捞面,用肉末和茄丁炸了香香的卤子浇在上头,整个简陋的小院飘着诱人的香气。
伍大娘又取了张略高点的方凳,搁到院子里,道:“你别笑话大娘。我们家也没个正经的吃饭地方,幸亏也就两人,随便哪里站了便扒拉了。”
庄善若帮着伍大娘将小杌子在方凳旁摆好,权当做是餐桌椅。
“来吃吧!你大哥的我给他留了在锅里热着呢。”伍大娘将碗往庄善若面前推推,道,“你这女子手艺巧,做的面条是又细又韧。”
“大娘,你就叫我善若吧。”庄善若用筷子挑了两根面条。
“愁啥,你这么俊的媳妇,你家男人要是舍得就留在我家算了!”伍大娘会错意了,以为庄善若担心接下来婆家的事情,便说笑道,“倒时候看他将肠子都悔青了。”
庄善若强笑一笑,回应伍大娘的善意。
伍大娘亦真亦假地叹道:“我家阿彪空有把好力气,见了女人便不会说话,我又瘫了几年,拖累了他,都十八了还没说上媳妇。”
庄善若想着农家最看重的是多子多福,一般男子到了十*还没娶上媳妇的倒真是少见了,要不是守孝耽误了,要不是家里实在是穷得叮当响。伍彪样子长得不差,又吃苦能干,为人善良,要不是家里实在是太穷,也不至于说不上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