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让你来给我传什么话来着?”分明漫不经心,却酥人入骨,桂桔脸一热。
“这是顶好的笔墨纸砚,太太让我传话说二少爷是个有孝心的,一身的学问给埋汰了真是可惜,永宁郡君想看大少爷的学问,殊不知二少爷也是文采风流之人。二少爷且作了策论,奴婢拿去给永宁郡君比较比较。二少爷以为如何?”桂桔越说声音越抖。
“且给我研磨。”
桂桔利落的摊好宣纸,用镇尺压着,研起墨来。程罗悠悠道:“红袖添香、良辰美景,夫复何求?”
桂桔爱极程罗这个调,主动邀功道:“太太的用意,想必二少爷心里也明白罢。这篇策论……”
程罗站了起身,笔头一淬上浓墨,指尖发力,恨不能把笔头给压坏在砚台里。程罗的眼睛眯起,如同淬了毒般阴冷。程罗一手从桂桔的衣襟里钻了进去,揉捏了起来。桂桔难受的咬唇。程罗邪笑:“我这儿又没人,你只管叫出来。”
程罗捏了几下,便乏了味,把自己的衣裳整了整,开始作策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程罗用的是行楷,一手好字刚劲却不过猛,潇洒而且浓淡相宜。程罗文思如泉涌,很快一篇策论便完工了。程罗冷笑:“满篇的歌功颂德,这下母亲满意了罢?母亲为了自个的亲儿,还真是良苦用心了!”
“二少爷你……”桂桔一惊。
程罗不屑的冷哼:“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要是没这点觉悟,那岂不是连奴才都不如了?他‘大少爷’性情刚正,又是家中嫡长,凡事从不愿委屈自个半分!呵,这也是巧了,当朝宰相也姓程呢,许是八百年前是一家呢,他‘大少爷’还真有几分程宰相的风骨。母亲自个压不住他,就拿我来压他。成天拿庶转嫡来说,我九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童生,我十一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秀才,如今他连举人都中了。可是我呢,我童生考不得、秀才考不得、举人考不得,学问做的再好有什么用?”
程罗咬牙切齿:“就母亲这点心思,休想瞒得过我!我明白,父亲和母亲都晓得我有几分才华,但我识时务呀,我作的文章就得跟我这个人一样,谄媚懦弱,没有风骨。永宁郡君让他作策论,显然是看好他这个‘佳婿’了,母亲想打永宁郡君的脸,这怎么个打法可就难办了。若他不作策论,这岂不是说他堂堂程大少爷徒有虚名么?若他作了策论,这不就正遂了永宁郡君的意么?母亲又要保全他的名声,又要打太极,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我来压他。哼,母亲休要骗我!我这篇策论根本不是送给永宁郡君的,而是给他的,是与不是?”
桂桔见他说的凄惨,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道:“太太受了赵嬷嬷的进言,只消大少爷看到你这篇策论,必然轻蔑至极,到时候大少爷定然作个针砭时弊惊世骇俗的文章来!届时永宁郡君一见,必然明白大少爷的风骨,哪还敢在大少爷头上打主意了?永宁郡君倚仗的不就是几个关系不错的副判官么,只消大少爷看不起,还不够打她脸的么?”
程罗正在落款,生生的写了个“程”字以后,便无法再写下一个字。
程罗恨道:“这种破文章,怎么可能是我写的?怎么可能?”
程罗就要毁了文章,桂桔一把抱住他:“二少爷,时辰不早了,奴婢要赶紧把策论送过去,二少爷且忍忍,待你娶了宋筠娘,一切都会好的。”桂桔忍住满腹的心酸,琢磨了下她是下人命,又嫁不得主子,合该都是做妾,只要程罗知道她的好便成了。
程罗悲呼:“旁人这个年纪都有好几个通房了,可是我,还得给宋筠娘守身子。这个表妹跟他青梅竹马,又是个病秧子,我娶了她就能庶转嫡,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不甘心呐!”程罗越说越苍凉,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筠娘子那句:“我还只当表哥只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大表哥,舅舅都没说过呢,舅舅不说,我怎么敢乱叫?”恨意翻涌。
程罗演戏也演足了,看桂桔都泪盈于睫了,这才罢了手,唇角弯起,爱抚了下桂桔的脑袋:“行了,我亲自给大兄送去,你再不回去母亲怕要起疑了。”
程罗把策论卷在袖子里,通往书房的路上只有几个小厮。程罗脚上生风,已经迫不及待。
书房里,程琦浅啜一口筠娘子点了茶,满脑子都是筠娘子甜甜的跟他讨论牡丹花会的事,这策论自然是作不下去了。万籁俱寂,心头涌上的情丝不复十岁时候的懵懂,而是愈来愈清晰明确。程琦用手指点了下黑瓷杯,喃喃自语道:“表妹你这茶火候不足,点的功夫不到家,为什么我觉得这世上就无茶可比了呢?奇了,奇了。我可是听瓷窑里的人说你素来最好点茶了,你是不是心神不宁,所以这茶才点的这般粗糙?你是不是当时在想我呢?”
程琦才无所谓永宁郡君这篇策论,索性在椅子上躺了下来,阖上眼睛胡思乱想。
程罗进来的时候,便瞧到程琦这一副惬意的模样。程琦冷哼:“姑父的书房也是你能进的么?”程琦念及程罗在晚宴上对筠娘子的觊觎和不恭,双目喷火,站了起身,准备揍他。
程罗搁下策论,轻描淡写的引发战火:“大兄你又想揍我了?就因为我抢了你的病秧子小青梅?大兄也不好生想想,表妹是你能娶的么?你是以后要当第二个‘程宰相’的人,你娶了表妹,那可就这辈子都甭想登科了!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呀,我娶了好表妹,就能做嫡子,以后父亲的生意就归我来管,程家的家产可就落我手里了!哈哈!哎呦,我知道大兄你有骨气,视钱财如粪土,这些身外之物,你才不稀罕,对罢?”
“你这个畜生!”
“我是畜生,那也是父亲生养的畜生!哼!”
“你再敢说一句,我今个就让你走不出这间房!”
“我偏要说,小表妹身子这么差,说实话我还真担心经不住我的折腾呢。我可不像大兄你这么怜香惜玉,合该她也活不久……小表妹还真是伶牙俐齿的紧,不知道以后到了我的床上,是不是还这么牙尖嘴利?不过,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好好、慢慢的调/教她!”
程琦的拳头狠狠的捅上程罗的腹部,厌恶道:“你这个混账!今个我不打脸,省的你又跟父亲告状!你那么能耐,你还手呀,你要是敢还手,你信不信父亲就会剁了你的手!你以为母亲给你一点青眼,就把自己当回事了?”
程罗压住澎湃的痛楚:宋筠娘,他娶定了!
“大兄,以后你的小情人就是你的弟妹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可要沉得住气啊!”程罗勾唇一笑,他才不在意这副皮囊呢。他要撕扯的是程琦的心,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程罗捂着腹部蹒跚而去,走在廊上硬是直起腰。小厮打着哈欠,只见程罗笑的如沐春风。这下更好了,他越示威,程琦越不罢休。程琦越执意,徐氏越坚定。就算徐氏最后得胜,也只会落个母子离心的下场。其实程罗是看不明白程琦这类人的,这类人总是太理想化。譬如程琦做的文章,字字珠玑讽时刺世。这个世道对程琦不好么?可是他又隐隐嫉妒这份理想化,譬如程宰相,刚正不阿敢作敢为,再多人恨他,更多人却称颂他。可是这些与他程罗有什么关系,早在放弃考童生的时候,他就放弃做梦了!
他程罗从来就没有梦,他只要活着!
程琦疲惫的躺回椅子上,双手支起,揉着额头两边。一边是高中当官,一边是筠娘子,如果只能要一个,他要哪一个?
程琦恨道:“我两个都想要,都想要!母亲,你为何如此紧逼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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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娘子难以入眠,旁边的杨武娘连呼吸声都听不着。筠娘子手臂上的伤痕正在结疤,为了防止秀棠秀娇发现,这几日都是她自己沐浴。此时伤口如同蚂蚁啃噬的疼痒。
其间筠娘子几次迷迷糊糊了过去,又担心杨武娘走了,又醒了过来。筠娘子索性趴在床上,双手支着脑袋,在纸糊的窗棂里泼洒的稀薄月光中,专注的瞧着杨武娘的脸。
她戴着盖头睡觉,难道不难受么?
筠娘子很想点一盏灯,把杨武娘的盖头揭开,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同她手里摸出来的一样没有瑕疵?夜晚的神奇在于,滋养了人心的贪欲。这么多年来,筠娘子平生第一次有了渴望。筠娘子恐惧这种感觉,因为无法控制。
筠娘子轻声下了床,把衣裳穿了齐整,头发随意拨了拨,提着一盏灯笼,想出去走走。
筠娘子念头一动,父亲和舅舅定是在馒头山里说生意的事。筠娘子从妆奁里抽出金边凭书,塞进袖子里。
馒头山果然亮着灯,宋老爷和程老爷在火膛前坐着说话。
筠娘子才拐一道弯,便听见宋老爷的怒斥:“跟筠娘青梅竹马的人是程琦,不是程罗!我嫌弃庶子不提,你要是有这打算,这么多年作甚么让程琦来我家?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是这么糟践自个的外甥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