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家的道:“我……我……何尝舍得娘子?江氏这两年是连月例都不给我发了,合着咱们做下人的也不讲究,家窑吃大锅饭也用不着银钱。可是我家秀恒和秀娇是双胞兄妹,都是个身体孱弱的,这两年也是用药养着,我就想着自己被赶到家窑里还能拿一份月例。”
可怜天下父母心。
筠娘子却心下明了。
宋禄虽说苛刻了些,也不至于连宋福家的两个孩子病着还落井下石。此事定是宋禄家的从中作梗。
江氏为了把宋福家的逼走,可真是费尽心机!
江氏也不可能为这事要置宋福一家于死地,而宋福家的敢这样做,摆明她是预料到了结果的。
既然宋福家的早有预料,又岂会在事发之时要撞墙一死?她真的舍得自己的儿女?
真真假假谁知道?若不是筠娘子担了宋福家的罪名,若不是筠娘子一把抱住她,若不是筠娘子那句:“嬷嬷不要离开我”,宋福家的会在最后孤注一掷的帮她吗?
筠娘子看着老泪纵横的宋福家的,只觉喝下的汤都是酸苦。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忽然看不明白筠娘子。
当初筠娘子被锁在祠堂,整日神神鬼鬼把白袖吓跑,她才有了契机与筠娘子合谋。而筠娘子一言几乎把她震到:“你去给张举人家的送床被褥,把娘亲的那件衣裳夹在其中,只要跟她说天香是被下过药的,就行了。”
张举人家的得知天香不能生育,定是恨死江氏!
天香把张举人迷的神志不清,张举人家的留不得天香!
衣裳分明就是给天香的!
这是天香最后的机会!
事成之后,宋福家的不可置信。
首先:当初被送给张举人之时,天香为何后来被张举人一家关在柴房里差点送了命,却咬紧牙关不说自个不孕?
其次:张举人一家唯江氏命是从,就为了这事跟江氏打太极,合情吗?
主要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香被灌过药,筠娘子怎么知道?
筠娘子细致的解释起来:“说来话长,天香在程家呼风唤雨,舅母拿她无法,才用了换妾这招。这本身就很蹊跷,天香是良家女出身,又得舅舅喜爱,没道理说送就送。天香在我们家里就算是再受宠也算是夹了部分尾巴起来。母亲几个月都忍下来了,为着什么?没有一个打发天香最好的名头,直到张举人和赵嬷嬷的那一茬。母亲这般忌惮,我当时就在猜想,天香是得父亲的意的。那又为何父亲迟迟不给天香抬姨娘?父亲离家几个月前就该抬了。”
所有的不合理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而这个结论宋老爷也是知情的。
“我当时就在想,天香是被灌了药的。而这件事,母亲必须瞒着。因为舅舅是天香第一个主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舅母善妒了。而天香也要瞒着,这事事关她以后做姨娘的体面。当天香被送给张举人时,她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她若撕破脸,母亲直接以不能生子为由把她赶出府,她纵有天大的美貌又能如何?偏偏张举人家的百般凌/辱天香,天香为求生存只得往张举人这根高枝上攀。”
这便是机会。
“所以你让我做的,不过是帮她们撕破脸罢了?”
“天香没有退路。张举人缺的不是美妾,而是一个能生养的。天香要么借娘亲的衣裳扳回一局,要么的下场可想而知。”筠娘子见宋福家的脸色难看,轻笑道,“嬷嬷且好生想想,天香随了张举人是长久之道吗?只不过是命来的快或者晚而已。”
宋福家的很不解:“张举人一家为这事得罪江氏,值得么?”
“这便是天香的本事了。天香已经得宠到‘宠妾灭妻’的份上了,张举人家的能不急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宋福家的无法苟同张举人家的。
所以筠娘子要等。
等到张举人家的忍无可忍,方能一击必中。
筠娘子吐了下舌头,眉眼有一丝狡黠:“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也不知我的见解可是对的,嬷嬷听了可别笑话我。一个妻子陪自个的夫君千辛万苦衣衫褴褛冰天雪地无处栖身却依然心甘情愿,图着什么?然求仁未必得仁。当真心要被另一个女子抢去时,妻子便会急了!”
筠娘子皱眉,目光有些空茫:“我就赌了一把,赌张举人家的宁可得罪母亲流落街头也不愿留着天香!何况她放了天香一码,天香升了姨娘,两人倒是同一战线了!”
筠娘子将最后一口汤饮尽。
“合该我不在后宅了,楚河汉界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由着她们去下棋罢。”
宋福家的心惊胆战,干笑道:“娘子倒是通透!”
筠娘子眼里一层湿意:“娘拿命换了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死的。是娘在保佑我。”
筠娘子莞尔一笑:“娘把嬷嬷送给了我,便是在保佑我。”
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宋福家的终于释怀,筠娘子肯把自己的小算盘都告诉她,便是对她的信任了。
宋福家的不能释怀的依然是:“娘子以后可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嫁人这桩。
筠娘子正色道:“嬷嬷可记住了,以后莫再念叨表哥了,要是被人听见又是腥风血雨了!我进了家窑,以后被人说将起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商人女……福伯那是安慰我,我都晓得。若娘当初真被提亲的踏破门槛,舅舅舍得把娘嫁给父亲吗?”
当年程氏嫁的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手艺人呀!
宋老爷的发家,靠的就是程氏当年的嫁妆!
宋福家的算是明白了。
难怪筠娘子提出进家窑,江氏是一个劲的怂恿宋老爷。
筠娘子替补了平哥儿的缺。这是一。
其二,这是苦命女才走的路,合该筠娘子命苦,江氏也放了心。
“娘子小小年纪就要为自己打算。我……”
“其实是娘在为我打算……”筠娘子泪眼盈盈,满溢憧憬,“娘一直在看着我,我得上心,才能对得起娘。我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一遍遍的想娘,娘就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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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筠娘子十三岁。
第9章 知州府之行1
五更,晨光给城市投下金色。城门口人流攒动。
一辆马车远远的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刚好让晨光洒满。
城鼓响起,然后是城门缓缓大开,骆驼的蹄哒声,马车的辘辘声,伴着报晓者的打铁牌声还有吟诵般的“五月初二,天色晴明”。
秀棠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马车门,撩起盖头一角,好奇的眸光将早晨的盛况兜了个遍。
秀棠只听一声轻咳,倏的坐回去,规规矩矩的把手搁在腿上,吐了下舌头道:“现在想想我一早的起床气还真不该,这里可比咱们那里的草市热闹多了。有盖头遮着,真是麻烦。偏偏娘子到哪里都守规矩。”
晨光透过车门落在筠娘子的裙裾上,筠娘子闭上眼聆听城市喧哗。
半晌筠娘子才缓缓道:“对天下的女子而言,再美的风景都是盖头外的。”
筠娘子不喜多言,“好了,都说衢州的早市可热闹了,我们就先兜一圈,再买几个粽子做早饭。然后再去知州府上送拜帖。”
收到知州夫人的请帖是月前的事了,三天前筠娘子一行赶着马车从山疙瘩里面的家窑出发,昨晚筠娘子坚持过城不入,宿在了城外的一个客栈里。筠娘子这次出行带了三个丫鬟:宋福的一双女儿秀棠和秀娇;宋禄的独女秀玫。
秀棠不高兴道:“哪有小娘子亲自送帖的道理!可惜娘子身边连个管事的嬷嬷都没有。秀娇胆子又小,秀玫这个不安分的比娘子还像娘子!你知道昨个刘五娘说什么吗,‘下人像主子,主子像下人’,合该着她们把秀玫看成主子了,秀玫身上的缎子比娘子身上的还好上很多,平时又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真当自个是主子了?”
筠娘子见她义愤填膺,扑哧笑了出来:“秀玫穿的再好,人家也是‘主子像下人’,我穿的再差,也是‘下人像主子’,你还有何不平的?”
秀棠也笑了起来,杏眸熠熠生辉。
秀棠皱眉道:“据说这次知州夫人请了不少窑家娘子来过端午,连我们这个小窑子都没落下,绝对不下于二十家。我可是听我娘说了,这知州夫人未嫁前是周府大娘子。要说周府……”
筠娘子敲了下她的脑袋:“行了少卖弄了,凡是烧瓷的贩瓷的卖瓷的,就是举国上下,哪个不知周府?”
“娘子好不上心,禄婶让秀玫跟过来,难不成是为了咱们家窑的生意不成?还不是冲着周大少爷,不对,是周内司大人……知府夫人可是周内司的嫡亲姐姐!周内司才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继承了祖上的官位。”
应该说,周大少爷十七高中,成了一代最年轻的瓷内司。
如今,周大少爷年仅二十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