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出口处有不少马车,马夫们一见有游人出来,便更卖力地吆喝:“还差两个还差两个,上车就走上车就走咧!”其中一位见我和华应言便热情地上来拉扯。
我想着银两富余,难得请华应言坐车,总不至于和别人一起吧,跟那位马夫道:“我打算包一辆车,不与旁人拼车,您的车快满了,算了。”说罢就要另寻别车,哪知这位小哥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掀开他马车的帘子,做了个亮相的动作,我一瞧果真大吃一惊,那车内一个人也没有。
他见我如此表情,解释道:“许多游人上车不愿意等,所以只好吆喝的时候说还差两个,不然抢不到生意,姑娘莫怪。我这车价廉物美,自家的车,偶尔出来拉客,赚点外快,不用给府衙交税,所以成本低,您看,这实惠就反馈给了顾客了。您说吧,您要去哪儿?几个人?”
我被他这一通说得头有点晕,指了指华应言道:“就我俩。”
小哥热情地上前拉住华应言道:“哟,跟娘子吵架啦?这位公子,我跟你说,吵归吵闹归闹,这叫车的活儿不作兴由女人来谈的。来来来,我给你俩便宜些……”
这话说得我有些脸红,抱歉地看了一眼华应言,他也未流露出什么厌恶的神情,我竟有些欢喜。我思忖着这话越解释越麻烦,所以赶紧切入正题道:“去平安镇,多少银子?”
小二哥正要掀开车帘子的手缩了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俩道:“啥镇?”
“平安镇。”我补充道。
小二哥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卷地图,边铺开边道:“我这不是专业拉车的,我找找……”
华应言婉言道:“许姑娘不用找车了,我备了马车就在不远处。”
看这位小哥如此生疏的模样,华应言这话真是及时雨,我赶紧点头随他往别处去。那小哥愤愤道:“有车,有车你不早说,装什么穷鬼?平安镇,我看哪就是个鬼镇,平安你俩个头!”一些怨言随着我俩渐行渐远消散在风中,我尴尬地和华应言对视了一眼。
华应言倒是非常识路,我除了要帮助客户才会离开平安镇外,其余时候倒是都待在镇子里头,到时候华应言三天两头不见,往来次数比我恐怕要多的多。路上的驿站、酒楼他都很熟悉,每到一处都会点些当地的特产来尝鲜,一些风光优美的地方还会略微停歇,只是原本以为是最后一单生意的我却没有如愿以偿,那曼陀罗花并未流泪,所以实在没法轻松愉悦的享受,想到华应言也颇费心思的招待,有些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他反倒不介意地笑了笑。
“这次的生意进展的如何?”一路走来,这里是最后一个驿站了,歇息一晚,明天傍晚就能到平安镇了,华应言系好了马车,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
我摸了摸马的鬃毛勉强地笑了笑:“不是很顺利。”华应言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些不经意的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量足够大了,不过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黄昏的郊外被染得通红,我与华应言坐在临街的桌边,有些冷场地等着小二上酒。
“许姑娘这样的生意要做到什么时候?”华应言为我添了些茶水。
我看着木桌缝隙上的霞光,想着青城挥的事情,起初曼陀罗在慈悲客栈的那间密室中并未流泪,我推测只是地点原因,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我被他的故事打动,所以愿意帮助他完成心愿,一直到青城挥和唐果果的离开,曼陀罗花也未流泪,所以这笔生意……白做了。听见华应言这样问我,我端着手中的茶杯摩挲了几下,才道:“快了吧,还差最后一笔生意。”
“最后一笔?”比起询问,华应言似乎更像是自言自语,小二布了酒菜,他有些歉意地解释,“这里是个驿站,也不图什么回头客,恐怕口味没有长安城馆子里的好吃,不过我吩咐过小二,尽量清淡些,”说罢便往我的茶杯里丢了一些糖。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那些我细微末节的习惯都能记得如此清楚,我心中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假设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华应言的眼神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猜呢?”
我和许一默看过不少皮影戏,那些故事里讲过不少女子曾经因为某种伤害忘记了相爱的人,但是当相爱的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有心灵感应,会不断地想起他。基于这样的一个了解,我多次推翻了自己的怀疑,如果他是那个人,为何我当初记得多少现在还记得多少?或许他曾经是某个一直关注我的人,但是许家当年太过于荣耀,他高攀不起所以只能默默地留意,这样的戏码倒是常见。于是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华应言为我舀了一碗蟹粉豆腐,搁到我面前:“你从前最喜欢吃这个,每吃必点。”
我推了推碗筷,如果华应言真的是曾经默默关注我的人,只要他开口,我就会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告诉我,华公子,你在我的过去里,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屋外忽然飘了雨,风夹着细雨吹进来凉飕飕的,华应言起身走到我的窗户边,轻轻关上了窗户:“我在洛阳长大,父亲在世时被大家称作洛阳王,十八岁那年随父亲进长安,大家都喜欢叫我的封号—宁王。”
尽管我努力地保持着平静,站起来的刹那还是打翻了手边那碗蟹黄豆腐,撒了一地,随着碗碎的声音,我终于冲出了这家客栈。
那磅礴的大雨仿佛是天上的神笑我流出的眼泪,果真是他!我心里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直至如今我依然没有想起有关他的过往,从前记得多少,如今还记得多少,原来那些皮影戏只是供人消遣,并不作数的,我却以它来说服自己,真是荒谬。如今他来做什么?在平安镇再次相逢,我的落魄可以叫这全天下的看见,为何偏偏叫他瞧着?那些咬牙挺过来的日子,都是为了挣那一口气,我许一诺即使不是高官之女,一样能活得很好!可我竟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受了他的帮助,这种施舍让我作呕!我只想一默快点醒来,然后离开……天上的雨越来越大,周围黯淡了下来,雨声格外清晰,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大雨,一默就是在同样的大雨中昏死在我面前。
踩水声由远及近,那把熟悉的伞依旧挡住那人的面容,走到我跟前,还是当年一样冷漠的声音:“我有一个法子,让你彻底忘却痛苦……”
又是交易……
这些年我不停地在重复一件事情—交易!无论是曼陀罗花的泪水,还是客人的心愿,都是我当年答应了那笔交易的结果。这漫天的大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衣服都贴在了身上,也顾不上冷暖。当年的那场交易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也是眼前的这个人,用着同样冷漠的口吻“用你最痛苦的记忆,换取你弟弟醒来的机会……”原来我最想忘记的,是我和他的过往。
最想逃避的记忆是我人生中最脆弱的地方,只有脆弱和畏惧才会拼命逃避,所以我当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样的交易,我以为是解脱,其实只会让我陷的更深,而我需要的是直面过去的勇气,不是吗?只要完成最后一笔生意,我弟弟就可以醒过来,而我也终于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
“我不想再和你做什么交易。”我往马厩方向走去,在滂沱大雨中笨拙地爬上去,骑了马往平安镇的方向驶去。这些年,世道再难,我也不曾放弃,那平安镇里有我相依为命的人,只有血肉至亲才是世间最纯净的存在。
第四章 人间久别不成悲
南山寺的夕阳,燃烧着我最后的倔强。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的温存,他一定要与她多说一些话,比方说他早就看上了她,为了邂逅她他布置了两年,比方说他在洛阳建了一座和许府一样的宅院,比方说……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的这样纯粹,过了那天他再说同样的话,也没有人信了。
一默果真没有醒来,我站在他的床头看着沉睡的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一夜的奔波才到了客栈,衣服早已经焐干了,竟然不觉得哪里不适,唯有这多年来的压抑在这一刻通通涌了出来:“你说你要帮姐姐攒嫁妆,你说你要考取功名,你说你要养这个家不再让姐姐我辛苦!倒头来全是空话,你当真学会了油嘴滑舌,连你姐姐也坑骗,我努力了这么久,只差一点点,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许一默,我是你姐姐,这些年,姐姐一个人,真的好难熬……”原本是气势汹汹的指责,可到了最后变成了我跪在他的床头失声痛哭,宣泄着这些年来的委屈和愤懑。哭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满脸泪水抬起头来,竟然是易平生,他少有的没有幸灾乐祸的表情,一脸的沉重像是配合我,我将头撇了撇道,“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我真没用,真没用!”说到这里,泪水忍不住又往外涌。
“一诺……”易平生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从来没有见过最里面的那间厢房,你带我去看看吧。”此刻他的声音,在我听来竟是那么的悲伤。
我抹了抹眼泪,有些不可思议地回想着他刚刚的话,他说的是最里面的那间厢房?可是人能看见的最里面的厢房就是现在我待的地方—许一默的房间,易平生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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