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是一个女人和整个制度的争斗,不在后宫,不在前朝,王太后,挑战的是历史!
也许,一个倔强的女人,发现无论如何走都是走到陌路之后,就选择了最疯狂的做法。
绝不还政,玉石俱焚。
这似乎又是每一个曾经杰出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固执品性的人会走的道路。只是士子文人们痛恨王太后以女人之身压在头顶,让他们这些七尺男儿必须低下头颅,对一个女人折腰屈服,又讲究根深蒂固的道德礼仪。
若是别人乱政,别的女人乱政,他们可以不惜死谏逼迫皇帝亲政,偏偏这个女人是皇帝的母亲,不是皇帝的妃嫔,不是皇后。在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燕,天子身为天下人的表率,如何能够使出威逼生母的做法让天下人唾弃,如此一来,民间有样学样,岂非礼乐崩坏,天下大乱?
也正是因此,朝臣们总是一面在朝堂上竭尽全力给王太后压力,不让王太后掌控住一切,坚定的站在昭帝一面,一面又始终对王太后手下留情,并且阻拦昭帝使用更极端更无情的做法。他们似乎一直相信,王太后终会垂垂老矣,而昭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并且如日方中。
就连石定生,亦是如此。
李廷恩觉得自己很能明白石定生的心态。
作为永溪石氏出身,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子弟,礼教二字已然和自己这位恩师的骨血混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剥离。所以恩师入宫劝说昭帝,一面是不能接受天子用这样冷酷无情的做法,趁着生母病危,用亲外甥女要挟生母,这完全违背了孝道。一面就是为了忠君,不愿意隐忍了近二十年的昭帝在此事传出后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可李廷恩的看法却决然不同,孝这个观念,在他心中有不同的灵活用法。
这一次,若能劝说昭帝将步骤放缓顺利救下石定生也可。若不能,那么就要劝说昭帝一击即中,让王太后彻底远离朝政,甚至不能留在京中,继续保有暗中的威信。当然,如若可以,李廷恩很想劝昭帝送王太后去陪伴先帝。这样才是杜绝后患最完美的做法。
一个本就病重的老人,还不肯放下朝政,多方操劳,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出现任何事情,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一旦王太后崩逝,不会有人去胆大包天的猜想是昭帝动的手,朝臣们的只会静静的一边守上国孝,一边恭贺昭帝亲政。
可惜,终究不行。
这番心里话,李廷恩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在昭帝面前说出来,他躬身放缓语速,“回皇上的话,微臣一直以为,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昭帝咂摸了一下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忽然纵声大笑,“李爱卿,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虚点着李廷恩,笑道:“你是只苍鹰,朕很庆幸,你是出自石定生门下。”说着他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石定生有诸般顾忌,忠君这一条,朕倒是不担心的。”
李廷恩心里一沉,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道:“未知皇上可有定夺。”
听见李廷恩的话,昭帝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是那句话,朕等不了了。”他就盯着李廷恩,目光发沉,“太后去不去西山,朕自由定夺。至于李爱卿,想法子让石定生回去罢。”
话说到此处,加上李廷恩原本就不想劝昭帝放手。说到底,史书是胜者书写,昭帝胜了,又有多少士子清流会去为王太后喊冤,又有几个史官能够以为自己的脖子比刀口更硬,坚持将天子恶事如实记录在史书之上。一心坚持的,也只有永溪石氏,洛水宋氏这样的世家了。
只是李廷恩此时已经看出来昭帝对石定生的态度似乎有些不耐,偏偏一时半会儿他没办法改变石定生的态度。无奈之下,李廷恩决定暂且移开昭帝的心思,他迫不得己将原本不到时机的王太后与苗巫有旧,并且在八年前就有迹象显示王太后用苗巫对昭帝下药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他绝不会告诉昭帝,此事他是从杜如归口中得知的。任何一个天子,性命受到别人长达八年的威胁,而手下却隐而不报,不管手下的人有何苦衷,天子都会将下毒的人喝隐瞒的人一起恨之入骨。
而杜如归,就眼前来说,李廷恩以为留下比不留好处要多得多。至少,杜如归绝对愿意做一把捅穿王太后的钢刀。
在听到李廷恩的话后,昭帝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长久没有说一句话,但李廷恩能从昭帝渐渐加快的呼吸中判断出昭帝此时的愤怒。
“母后!”
长长久久的静默之后,昭帝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神已经化为了冰刃,“你何时查到此事?”
李廷恩垂首道:“微臣家中有一姐夫做药材生意,两年前,家中曾经被牵连入一宗人命官司。微臣那时便是从姐夫口中得知,大燕又有了苗巫的动向。只是事关重大,事后那苗巫便失去了踪迹,微臣将此事告知过老师,老师也查不出,只是隐约有迹象显示苗巫与京中有关。后皇上将宋氏一案交予微臣,微臣多日察理卷宗,才得知其中亦有苗巫的痕迹。苗巫已在大燕境内消失多年,微臣便将两事连了起来,故而得知。”
说完这番话,李廷恩又将屈家的事情与后来杜如归告诉他的话半真半假说给了昭帝听,最后才道:“此事臣尚未查清,只是事关重大,故不敢再隐瞒皇上。”
“只怕是朕今日流露了必然要动手的心思才不再隐瞒的罢。”昭帝讽刺的哂笑一声,却没有再为难李廷恩。李廷恩最近才接手宋氏一案,就算瞒又能瞒多久,能在此时上奏,已算不错。换了别的大臣,说不定会将事情一辈子咽下去嚼碎了绝不吐出来。
昭帝看着刻满九爪金龙,处处是君威,遍地是明黄的神安殿,忽然觉得身体里一阵刺骨的冰冷。
八年,就在他刚得到属于自己的年号,作为一个天子能真正留名史册的时候,他的生母给他下了毒。
“这么说来,当年宋林生,是为了查证朕中毒的事情才会被夷灭三族?”昭帝倚在龙座上,看上去神色镇定,实则手指一直在微微的颤抖着。
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道:“以微臣目前所知,宋大人当年,应当并未有吞没军饷之事。”
没有直接回答,但这已经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昭帝泄气一般重重往后一倒,忽然像一座火山一般的爆发了,他将面前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和奏折全部推到了地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焦躁不安的走了几个来回。他气的浑身发抖,双眼赤红,然而却始终谨记着他是在神安殿的前殿,并没有发出一点怒吼的声音。
看着困兽一样的昭帝,李廷恩不知为何,心里忽生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这样一个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短暂的写一下王太后以前的事情,不然感觉这个角色写的太单一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注水,皇家的事情其实就是朝政的事情,李廷恩要刷过这个副本才能更往前一步,跟他后面要走的路也是有关联的,你们看我以前埋的线后面都有用对不对。另外今天没了,昨天没更,今天本来准备多写点,但是大姨妈提前来了,一脸血啊我,等过两天那啥没那么厉害了我再多更点吧。女人就是麻烦啊,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
☆、第87章
残月如钩,夜凉如水,回廊下盆松上有些寥落的枝干歪歪斜斜的倒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来来去去捧着东西的下人不时经过,将他们的影子刺的支离破碎。
李廷恩挺直身躯默默跪在院中,看着时不时关闭又时不时打开的木门。
从平与长福一左一右站在李廷恩的边上,一脸急色的不停搓手。
一看到从管家出来,从平急忙迎上去小声道:“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瞧瞧咱们少爷。”
从管家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垂在李廷恩鬓边的露水,叹了口气,“老爷当初把你给李公子的时候,爹就跟你说过了,往后,你服侍的是一个主子,爹服侍的是一个主子,心里要分清楚。老爷正在气头上,爹是不会去说话的,你让你主子赶紧回去罢。”说完转身就走,又去吩咐一团忙乱的下人。
从平望着从管家的背影傻了眼,跺跺脚回来面对长福的打探,翻了个白眼,“咋样,咋样你没瞧见?”
没想到从管家居然直接把从平给撅回来了,长福在脑袋上锤了两下,小声嘟哝道:“这可咋办,从大哥你瞧瞧少爷也不肯回去。石大人也真是的,咱们少爷赶着进宫把他从宫里背出来,又是请太医又是叫人煮参汤的,一睁开眼就让咱们少爷滚出去。”
从平呲牙,却没说话。
要说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少爷是被石大人最看重的,那个上心劲儿简直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不过如此了。亲儿子亲孙子还未必有这样呵护呢。没想到这回居然会直接喊了滚。少爷也奇怪,一声不吭就直接到院子里跪下了。
屋子里的石定生倚在床头,裹着厚厚的棉被,青黑发肿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泡在药汤里,灌了两碗药汤才缓缓道:“还在外头呢?”
虽说石定生没有说出是谁,围在边上的幕僚还是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互看一眼后,姓秦的幕僚就道:“大人,李公子一直在院里跪着,这更深露重的,虽说年轻人身子骨健旺,明日却是太后的千秋寿,如今的形势,以在下说,还是先让李公子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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