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姜试探的一句话并没有得到石定生的应和,石定生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不必了,皇上若不肯听纳老夫的谏言,老夫便在这里跪死就是。”
冒姜一下就苦了脸。
你跪死了倒是小事。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家里子侄都安排好了,皇上就是再置气,该给的赐封还得给。可怜我这才上来的总管太监,只怕到时候站出去就给那些大臣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文臣就是瞎折腾,明明就是人家母子的事情,偏偏要来闹腾的欢,也不看自个儿多大岁数了。
冒姜又说了两句好话,始终不见石定生松口,无奈只得叫了个小太监把件外衣给石定生加上,他自己又没精打采的折回神安殿。
方要进殿,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过来小声道:“冒公公,李大人求见。”说完生怕冒姜不知道一样,加了一句,“就是石大人的那个关门弟子,大理寺少卿李大人。”
“李廷恩?”冒姜心里一喜。
这个李大人可不一般,前头被太后娘娘破例弄去兵部,后头皇上就为了他跟太后别了一回,没多久便生生将人又放到大理寺。
他嘴一歪,吩咐小太监,“把石大人给公公看仔细了,要有个插翅,公公剥了你的皮。”
“您放心,您放心。”小太监点头哈腰急忙应下。
冒姜嗯了一声,没再看小太监,快步进了神安殿,在昭帝依旧在喝汤汁,就慢慢上前小声回禀,“启禀皇上,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递了面圣的牌子。”
“李廷恩进宫了?”昭帝感兴趣的挑了挑眉,玉勺落在玉碗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看了看殿外,感慨道:“石定生门生遍天下,在京中的便不下十人,唯有一个李廷恩入了宫。”
冒姜就在边上垂着头。
“传旨,让李廷恩来神安殿见驾。”
听见昭帝这一句话,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应下了找人去宣李廷恩过来。
李廷恩才一走上去往神安殿的廊道,远远的就看见石定生跪在殿门外的石道上,他蹙了蹙眉,递了个绣袋给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小太监颠了颠分量,脚下的步子便不着痕迹的加快了。
“老师……”
“廷恩,你如何来了!”石定生见到李廷恩,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就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孩子,赶紧回去。”
李廷恩打量了一眼石定生身上批的半旧外衣,一看便不是御赐,倒有些像是宫中太监们平日出宫时所穿。
“老师……”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的太监与护卫都自发站得远远的,也没有催促,心里就有了底,他弯腰低声道:“老师,您入宫是不是要劝皇上?”他没说说劝什么,但他知道石定生必然明白意思。
人都来了,看李廷恩的神情石定生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出宫。能有这样一个门生,石定生心里也觉得慰藉,又觉得有些失落,他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唉,为师已见过皇上,只是皇上不肯听为师的谏言。你既已入宫,便尽尽臣子的职责,面圣时想法子再劝一劝。”他说着顿了顿话,叮嘱道:“若事情不成,你便不用说了。为师一把年纪不打紧,你却不同。”
李廷恩轻轻点了点头,道:“老师放心,我有分寸。”
有小太监就过来催促了一句,“李大人,您快进去罢,皇上宣了。”
李廷恩冲石定生使了个眼色,大步去了殿中。
昭帝一看到李廷恩,就露出舒心的笑容,叫了免礼,随手值了个位置,“赐坐。”
冒姜赶紧亲自去端了小凳子让李廷恩坐下。
“李爱卿今日入宫,可是朕交付给你的事情已有眉目?”
李廷恩恭敬的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旨意,微臣片刻不敢相忘,事情的确已有进展。”
“大善!”昭帝夸赞了一句,笑道:“既如此,以如今的情势,想必不等多久,朕便能听到爱卿的好消息了。”
“微臣必不负皇上厚望。”
见到李廷恩没有如其他人一样诚惶诚恐的谦辞,而是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干脆利落的应下了,昭帝忍不住又是一笑,“看样子,朕得多用一用新科的进士们,那些老臣子,坐在位置上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坐硬了,在朕面前,只会满嘴的虚词。”他说着看向李廷恩,眼神幽深,“李爱卿以为,朕说的可对?”
面对昭帝如此明显的试探,李廷恩就没法再沉默了,他默了默,起身道:“启禀皇上,微臣有话。”
昭帝看着他,淡淡道:“有话就说罢。”
“还请皇上屏退左右。”李廷恩没有直言,而是提出了个请求。
“都下去。”
冒姜早就不想呆在这儿受池鱼之殃了,他赶紧弯腰将殿中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还贴心的让人合上了殿门。至于宫中的规矩,昭帝的安危,冒姜一点都不担心,在他心中,遵旨办事才是最要紧的。
前殿内一时陷入一片静谧。
昭帝打量沉默不语的李廷恩片刻,道:“说罢。”
李廷恩起身拱了拱手,“皇上,微臣以为,老臣虽老,心意却忠。”
“呵。”昭帝冷笑道:“你是在为石定生说话?”
李廷恩没有辩解,很干脆的应了一声是。
“你可知石定生入宫说了什么?”昭帝神色有些微妙的问了一句。
即便没有亲耳听到石定生所说,可李廷恩大致都能猜到石定生会说什么。
“此次老师入宫,只怕是为了劝皇上与太后暂止干戈。”
昭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你认为石定生说的是对的?”没等李廷恩答话,昭帝就嘲讽的笑了笑,“李爱卿,自你答应朕接下宋氏一案,你便已无退路。”
当然没有退路。这一点李廷恩不用人提醒都很明白,所以他同样很希望王太后早些放还朝政。可这一次,他入宫是为了保住石定生这个恩师。
李廷恩静默了片刻,直到昭帝都要再次讽刺出声,他才开了口,“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上既已行冠礼,便早该亲政。”他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太后娘娘明日便是千秋寿宴,近日又病势沉沉,政务归还,事情繁杂,大可由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再行定夺。”
“又是这一番话。”昭帝眼底冰凉,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淡淡道:“若朕不想等了又如何?朕已经等了十六年,八年前,朕这个天子,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都没有!”
谁能相信,大燕天子,堂堂万民之主,被亲生母亲以怀念先帝的借口整整八年没有属于自己的年号,每一次朝臣上奏,看着还在沿用先帝时的年号,昭帝就能感觉是一个巴掌重重的打到自己的脸上,他挨了八年的巴掌。然后他他的亲生母亲,继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让他立后,把后宫和前朝一起死死的把持在了手中。
民间的男人有了十两银子还能娶一个满意的妻子,他只能凭借着生母的怜惜,从一群出身卑贱的宫女里挑两个出来发泄,甚至这些宫女,他都得必须最宠爱出自永宁宫的!
日光从木格窗上的琉璃射进来,落在昭帝的脸上,让他狰狞的神情显得分外清晰,他阴狠的目光准确落在李廷恩身上,平静的质问,“李爱卿,你告诉朕,若朕不想再等,又当如何。”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直起身子,在昭帝面前长长一稽,“那便请皇上下旨,令太后退居西山行宫。”
原以为李廷恩会继续想出一篇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昭帝愣住了,他定定的看了看李廷恩,忽然笑了,“李爱卿,你果真不同啊。”
自己这个天子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太后的愤怒,他就敢在自己面前提出一个更容易叫士子清流们斥责的做法。不仅要借太后病重虚弱的时候彻底亲政,还要把太后远远的赶到西山去,连后宫斗不让太后住了。
昭帝玩味的笑了笑道:“李爱卿可知此言一出,传到朝臣耳中,只怕连石定生都会痛责与你。”
李廷恩当然知道。
这么多年,为何王太后能一直稳稳摄政,甚至在以前王太后手中还没有掌控住兵权的时候都能如此?
不可否认,王太后前面几年执掌朝政的时候,除去重用外戚与洛水宋氏之事,王太后算得上是一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至少王太后重视吏治清明。也许是因朝臣世家清流反对王太后的人太多,王太后为了铲除异己,所以王太后不像大燕历任皇帝,对世家颇为容忍纵容,但凡出自世家的官员,在任上若有罪行,在别的皇帝手中会轻拿轻放,在王太后手中,却敢于挥起屠刀。贪官污吏,因此闻风丧胆。
大燕水路最重的运河,是在王太后的手中彻底将南北贯通。年年泛滥年年遣工部重新修筑堤坝依旧无法约束的泾河,是王太后在连斩了五名工部官员之后才有了有了牢固的堤坝,泾河至今,已然七年没有发过大水了。
王太后,以前在民间其实颇有一番威名。就算是宋氏之事,若不是牵涉到寿章长公主,成为皇室与世家对敌的典范,王太后所受到的非议不会至此。
说到底,王太后以女人之身掌管朝政,就算做出无数成就,大燕上下依旧不会将王太后放在眼中。尤其是那些最重规矩的世家望族,他们传承百年千年,所拥有的底气便在于世俗的旧规,而旧规,更多是约束女人的。因此世家反对王太后,王太后只能用更血腥的手段来镇压,最后世家受到重创,更加愤恨王太后,由世家掌控的文臣清流士子一派,便会整日作诗写文讽刺王太后以月凌日。士子作为喉舌,民间那些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的信息都来与他们,百姓信任他们,在百姓眼里,慢慢王太后便成了一个祸国的妖妇,天理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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