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从莲花庵回到王府,已近亥时,静悄悄地独自坐在书房的灯下,想着黛玉宁可留在庵里,也不愿跟自己回来,不觉有有些怅惘。
但他终究是有气度的人,转念一想,既然答允了黛玉,用等待来换取时间,就应该言出必践,相信终有一天,可以看到她动人的眼波和快乐的笑容。
水溶在心里勉励了自己,便挑亮了烛灯,将文牍摊开,聚精凝神,仔细翻看起来。
随着各地、各署呈报的内容不同,他的剑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要紧的地方还亲笔摘记批注。
有一份文书才看了抬头几行,水溶的脸色就骤然变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连看两遍,眉头反而越拧越紧。
原来是这是一份本部呈报上官的文书,内容是京城某卫清点兵员,结果查得虚报在册人数若干,历年共吃空饷若干,暗中追查下去,牵连出几位有嫌疑的官员,其中一等将军贾赦的名字,就赫然在列!
当今圣上文武并举,十分看重治军,若此时查实,当真罪名不小,而贾赦是他新婚夫人的亲舅父,怎不叫水溶心惊。
不仅如此,凭着他多年官场捭阖的经验和敏感,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日前,自己向穆苒提媒,想要撮合他和贾政的之女,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没想到却遭穆苒一口拒绝,连东安郡王也是语焉不详。
现在细细琢磨起来,莫非穆氏兄弟事先得到了什么消息,因此不想和贾家沾上关系?
水溶越往深里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长年出缺,穆苒实际上就是锦衣卫的头号人物,他干练忠诚,一直深受圣上的宠信,不少在京犯官的缉查,不交给刑部和都察院,而是密令锦衣卫执行,或许,穆苒已然掌握了比自己更详实的消息。
宁荣两府的子弟,在京为官的,除了贾政方正之外,多少都有些垢评,这个水溶早有所闻。
只一来劣迹未著,二来在十多年前,义忠亲王的那场篡逆风波之中,北静王府和宁荣两府多有勾连,因而到了水溶这一代,仍对贾家多有回护。
这一次不同了,兹事体大且不说,圣上如果已密令锦衣卫彻查,这事单凭自己,无论如何是压不下来了。
纵然和东安王府素来交好,但穆苒在公务上毫不含糊,再者这是掏空朝廷兵力的大罪,自己指掌兵部,也觉得该从重严惩!
然而,他毕竟是夫人的亲舅父……
想求穆苒徇私,帮着遮掩,是绝无可能的了,或许从他那里,探听些更确切的消息,还是可以的。
水溶一掌拍在文牍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头疼得很。
这时,门扇卜卜响了两声,有人在外头轻轻敲门。
水溶精神一振,将文牍掩上,扬声问:“是谁?”
“王爷,是我。”门外应声娇软,听着是侍妾陆曼兮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还这个时分?水溶望了一眼多宝格上的自鸣钟,又听陆曼兮在门外说:“我见王爷这个时辰了还在忙碌,便叫小厨房做了些宵夜来。”
水溶开了门,果然陆曼兮捧了一盅羹汤,站在眼前,夜风从庭院另一头吹来,吹得她发丝、袖袍飘拂,仿佛柔弱得不堪夜凉。
水溶只好侧身让她进来,自己则掩上了房门。
“我就想着,王爷多日不曾上朝,必定堆积了许多公务要办,果然王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这是我吩咐小厨房单做的莲藕绿豆羹,最是消暑解乏的,王爷趁热喝了吧?”陆曼兮说着,将盘子搁在案上,揭开盅盖,细心地用银匙搅了搅,捧到水溶面前。
莲花庵的素斋清淡,且吃得早,又一路奔波,这会子水溶当真有些饿了,对着陆曼兮殷勤期待的眼神,也不好推辞,就接了过来,坐着全吃了。
“呵呵,这些踏实多了,曼儿,多谢你了。”水溶用完了宵夜,正要回到书案前,又见陆曼兮捧着汤盅,呆呆地望着自己,咬着嘴唇,似乎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他心头一动,约略猜到些许,但总不能视若无睹,便转过身来,柔声地问她:“曼儿你还有事么?”
“王爷,我,我……”陆曼兮才一开口,泪水便大滴大滴地落下。
诚然她是有备而来,但心里头的确抑郁了多时,当着水溶的面,又听他柔声询问,就再也抑制不住落泪,倒也不全是做作。
水溶也没法安坐了,起身走到陆曼兮身边,低头去察看她的神情,见她泪水不止,楚楚可怜,只好扶了她到椅边坐下,又掏了帕子塞进她手心,问:“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吧?”
他为了安抚陆曼兮,略略俯下了身子,没想到忽然被她当胸抱住,扑进了怀抱,埋首在肩头,抽抽答答地说:“王爷,你,你可厌恶了曼儿么?”
水溶立时心头豁亮,自己果然是猜对了,却也不得不安慰她:“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王爷有多时……不曾到我那里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水溶苦笑,只得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前阵子不是出关巡边么?归来之后就,就操办迎娶王妃的事,若是冷落了你,你也该体谅的?”
陆曼兮抬起头,水汽氤氲的美目乍然一亮:“这么说,王爷并不是厌恶了我?”
“胡说,自然不是的。”
“那,王爷,我,我……”
这话终究羞人,陆曼兮一时也难以启齿,嚅嚅了好一会,纤指在水溶胸口的绣纹上,轻轻的抚弄,星眸如水,粉面生春,意思再清楚不过。
佳人宛如一汪春水,融化在自己怀中,水溶自领会了对黛玉的恋慕,就再也没有进过两名侍妾的房中,况且新婚数日,虽和黛玉同床共枕,却只能苦苦煎熬。
他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此刻软玉温香抱满怀,又刚听了她呢喃倾诉,想起她刚进府时,也有过一段旖旎时光,不觉呼吸灼热,血脉贲张。
陆曼兮伏在水溶胸口,听得到他心跳加快,更加情难自己,但此处终究是书房,不能成事,于是便在他耳边低语:“我先回房,王爷也莫要忙太晚了……”
她从水溶怀里挣脱出来,捧了汤盅,转身刚要走,忽又听见水溶在身后叫她:“曼儿?”
“王爷还有吩咐么……”她的心也在突突直跳,深知水溶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也有着轻狂恣意的时候。
“我怕是要忙到很夜,你……不必等我,早些儿歇息了吧。”
水溶轻轻柔柔的话语,却不啻一瓢凉水兜头淋下,令陆曼兮火热的身体和心房,霎时冷透了!
她僵立了片刻,勉强应了声“是”,打开房门,一头扎进了漠漠轻寒的夜色中。
水溶走过去,复又把门关上,落了闩,坐回书案前,无声的叹了口气。
或许这样对待她,真是太过分了些,可是既然决定了用全部的耐心和诚意,去等候那个今生遇着的,唯一一个能自己倾出了全部热情的女子,就难以再对其他女子情生意动,就想将这热情完整地留给她。
呵呵,这样的等待,还真是既欢喜,又折磨啊。
水溶搓了搓自己发烫的面颊,勉力收摄心神,重新将精力贯注在公务上。
檀香袅袅,木鱼声声,莲渡跪在佛龛前做晚课,黛玉则在一旁地盘膝瞑坐,耳边听着莲渡悠扬平和的念诵,感觉平心静气,肺腑如洗。
随着一声清亮的磬响,黛玉睁开了眼睛,见莲渡也站了起来,笑着对自己说:“累妹子陪我做晚课,不觉太闷了么?”
黛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莲渡过来拉了她的手:“走,回禅房去吧,我还有些话,想和妹子叙叙。”
隔壁禅房,紫鹃和翠儿早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日王府大婚的盛况,还调侃王爷对王妃怎么着紧体贴,见莲渡和黛玉进来,互作了个鬼脸,不再说了。
莲渡坐下来,伸手在茶壶上一探,吩咐翠儿:“这茶有些凉了,王妃身子骨弱,吃不得凉的,你去换了热热的上来。”
翠儿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地下去沏热茶了,谁知莲渡又转向紫鹃,让她回黛玉房中,将那尊送子观音供起来。
这一来,紫鹃也微觉诧异,看向黛玉,见她眼中也有一丝疑问,但只对自己略一颔首,只好也应声出去了。
估摸着,莲渡师父是有体己话,要跟王妃说,不想自己和翠儿在跟前听去。
嘿嘿,不能给别人听的,多半是跟王爷有关的了?
尽管王爷对王妃那股子温柔体贴劲,是没说的了,可怎么瞅着王妃对王爷,还是不冷不热,加上新婚之夜就怪怪的,叫人猜不透。
也好,王妃一向和莲渡师父很谈得来,也肯听她的话,就让她们姊妹俩聊着呗。不过一个尼姑,能跟王妃说到哪个份上呢,哈哈?
紫鹃越想越乐,饶有兴致地将那尊送子观音取出来,仔细用帕子擦过了一遍,供在案上,往花瓶里添了水,移到玉像边上,又燃了一炉子香,自己瞅着也满意有趣,便合十拜了拜。